西北边关,朔方军镇。
这里的风与神都的迥然不同,裹挟着砂砾与草根的气息,干燥、粗粝,吹在脸上如同刀割。天色总是带着一种灰蒙蒙的黄,远山如黛,沉默地横亘在视野尽头,那是突厥人可能随时袭来的方向。
化名秦赢的嬴政,抵达此地已有数日。他并未急着亮明身份巡查防务,也未召见边军将领训话,只是以兵部派来的“巡边录事”的身份,住进了军镇驿馆,每日里要么翻阅朔方军府送来的积年文书档案,要么便是带着一两名随从,在军镇外围、附近的山川地势间默默行走,目光锐利如鹰,仿佛要将这片土地上的每一道沟壑、每一处水源、乃至每一座烽燧的位置,都刻印在脑海之中。
他带来的那十几名随从(混有隐锋阁精锐),也如同水滴融入大海,悄无声息地散入军镇各处,或与底层兵士攀谈,或在市集酒肆驻足,默默收集着一切可能与军械粮草流失、将领行为异常相关的蛛丝马迹。
夜色深沉,驿馆房间内只点了一盏孤灯。嬴政刚刚放下手中一卷关于去岁边军粮秣消耗的簿册,窗外便传来了极轻微的叩击声。一道黑影如同狸猫般滑入,无声无息地将两枚以火漆密封的细小铜管放在案上,旋即消失。
嬴政面无表情地拿起铜管,捏碎火漆。一枚来自观星阁,汇总了神都乃至天下近期动向;另一枚,则来自铁尺阁,标记着“武周暗桩密报”。
他先展开了玄鸦的密报。上面以冰冷简洁的老秦密语,记录了神都“天枢文会”后思想界的波澜、狄仁杰对孔家的清算步骤、岭南“江湖事江湖了”的平定过程、粮盐价格的后续波动、以及……魏王武承嗣被赐死的最终消息。密报最后附着隐锋阁在西北的初步调查结果:那份涉嫌勾结突厥的边将名单上的人,近日行为如常,未见明显异动,朔方军表面防务也未见大的纰漏。
嬴政的目光在“武承嗣被赐死”一行上停留了刹那,眼中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只是看到了一只碍事的蝼蚁被碾死。随即,他展开了那枚来自武则天暗桩的密报。这封密报的视角与玄鸦不同,更多是从武则天掌控的渠道出发,描述了女帝在面对内外压力下的决策、对狄仁杰的倚重、以及因武承嗣之事而显露的震怒与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密报中也提到了女帝对“秦赢”北行迟迟未有实质性进展的些许疑虑。
两相对照,一幅完整的天下态势图与神都权力核心的细微变化,尽数呈现在嬴政眼前。
他放下密报,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寒冷的夜风瞬间涌入,吹动了他额前的几缕发丝,也吹动了案头灯盏的火苗,明灭不定。远处,巡夜士兵的脚步声和刁斗声规律地传来,更衬托出边关夜晚的死寂与紧绷。
“浮于表面的平静……”嬴政低声自语,嘴角泛起一丝冷峭的弧度。无论是朔方军看似正常的防务,还是突厥内部所谓的“混乱”,在他看来,都太过刻意。真正的暗流,往往隐藏在更深的水底。
他回到案前,取过特制的墨锭与素绢。首先要处理的,是突厥。
“令观星阁与隐锋阁,”他运笔如飞,用老秦密语写下指令,“挑选精于突厥语、熟悉草原风俗之锐士,即刻起,分三路潜入突厥腹地。”
他的指令极其明确:
“一路,混入商队或流浪部落,接触那些被‘暗杀’首领的残余部众,查清其死前确切动向、与哪些外部势力有过接触、部落内部权力更迭的真实情况,核实‘狼头金刀’印记之真伪及来源。”
“二路,设法接近突厥王庭核心,收买或胁迫知情人,查明阿史那王族对此系列‘暗杀’的真实态度,是震怒、是顺势清理内部、还是另有图谋?其内部各派系对此反应如何,争吵是真是假?”
“三路,监控突厥与西域、乃至更遥远势力的秘密往来通道,留意是否有异常的大规模物资集结或兵力调动迹象,尤其是与之前失踪的军械制式相近的装备。”
他要的不是道听途说的消息,而是穿透迷雾,看清突厥这场“内乱”背后,究竟是真正的分崩离析,还是一场精心策划、用以麻痹武周、掩盖其真实战略意图的烟幕。
写完给玄鸦的指令,他封好铜管,置于特定位置,自有专人取走。
接着,他略一沉吟,取过另一张普通的信笺。这一次,他用的是这个时代的文字,但笔迹经过了刻意的伪装,显得平庸而毫无特色。信笺上,他只写了七个字:
“最是无情帝王家。”
没有抬头,没有落款,墨迹淋漓,带着一股森然的寒意。
这七个字,是回应武则天暗桩密报中透露出的、女帝因武承嗣之事而产生的那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与复杂心绪。既是点醒,也是警示。点醒她,身为帝王,在触及统治根基的原则问题上,不容有任何私情与软弱,武承嗣之死是必然,无需挂怀。警示她,神都之内,围绕权力的倾轧永远不会停止,即便是至亲骨肉,在至高权柄面前,也可能化为最致命的毒刃。这其中,或许也隐含着一丝同为帝王的微妙共鸣,以及对未来可能发生的、更大规模皇室内部清洗的预见。
他将这封短信同样封好,唤来一名负责与武则天暗桩单向联系的随从(此人不知玄鸦存在,只知执行秦赢命令),低声吩咐:“通过老渠道,将此信,送至神都,‘那位’手中。”
随从领命,无声退下。
做完这一切,嬴政再次走到窗边,负手而立,遥望北方那无边的黑暗。那里是突厥的疆域,也是所有阴谋与危机可能最终爆发的地方。
“饵已经撒下,网也在编织。”他心中一片冰封般的冷静,“现在,只需等待。等待突厥露出破绽,等待边军内部的蠹虫自己按捺不住,等待神都的风,吹到该到的方向。”
边关的冷月,将清辉洒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映照出一双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的眼眸。他就像一头最有耐心的猎豹,潜伏在草丛中,收敛了所有的声息,只待猎物出现破绽的瞬间,发出致命一击。而神都的喧嚣、朝堂的争斗,此刻仿佛都成了遥远的背景音。他的战场,在这里。他的猎物,是隐藏在边关迷雾后的所有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