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如同带着倒刺的鞭子,抽进了神都洛阳的宫墙深处。
当“张谏之削职流放”的最终旨意通过宫中的渠道传开时,上官婉儿正在为武则天草拟一份关于漕运新规的敕书。她执笔的手,在听到心腹宫女低声禀报的瞬间,几不可察地猛地一颤,那饱满的墨汁差点滴落在雪白的宣纸上,晕开一团刺目的污迹。
她迅速稳住手腕,强行将那股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惊悸与寒意压了下去。面上,依旧是那副女官之首应有的、波澜不惊的雍容与平静,仿佛刚刚听到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名字,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知道了。”她淡淡应了一声,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丝毫异样,甚至没有停下书写的动作,只是笔尖落下的力道,微不可觉地重了三分。
那宫女不敢多言,悄然退下。
殿内重归寂静,只剩下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以及她自己那如同擂鼓般、几乎要震聋双耳的心跳声。
流放岭南!
这四个字,如同冰锥,狠狠扎进她的心窝!岭南,那是何等瘴疠蛮荒之地!贬官至此,九死一生!更何况是“遇赦不赦”!这几乎断绝了他所有生还和起复的希望!
他怎么会……怎么会落到如此境地?!
上官婉儿的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画面:那个在北地风雪中依旧脊梁挺直的年轻官员,那个在御前应对时眼神清亮、言之有物的身影,那个她曾以为……或许能在这浑浊朝堂中,保留一丝清流与刚正的人。
是丁,是丁!正是这份不肯随波逐流的刚正,这份查案追凶的执着,才让他触动了那张巨大的利益之网,引来了这灭顶之灾!
构陷!这一定是构陷!
她几乎能肯定。那所谓的账册,那突如其来的“铁证”,必然是与之前如出一辙的毒计!只是这一次,对手做得更绝,更狠毒!连李昭德和狄公,似乎都未能完全护住他……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与愤怒,交织着深藏的担忧,如同藤蔓般紧紧缠绕住她的心脏,几乎让她窒息。她身处这九重宫阙,看似离权力中心极近,一言可定无数人生死,可在此刻,她却感到自己是如此的渺小和无力。她不能像狄仁杰那样据理力争,不能像李昭德那样持节办案,她甚至不能流露出丝毫对这位“罪臣”的关切!
女帝的多疑,朝堂的险恶,如同无形的枷锁,牢牢禁锢着她的一切。
她缓缓放下笔,走到轩窗之前。窗外是宫廷规整而肃穆的景象,飞檐斗拱,朱墙金瓦,一派皇家气象。可在这繁华庄严之下,隐藏着多少不见血的厮杀与肮脏的交易?
她知道,陛下做出这个“折中”的决定,必然有更深层的考量,或许是朝堂平衡,或许是稳定江南,或许……是连陛下都不得不暂时妥协的某种压力。圣心似海,难以揣度。
但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就这样被放逐、湮灭在岭南的瘴雾之中!
必须做点什么!
上官婉儿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愤怒与悲伤无济于事,唯有冷静,才能在这绝境中,寻找到那一线微弱的生机。
她重新坐回书案前,目光扫过那份刚刚起草了一半的漕运敕书。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萤火,骤然闪现。
她不能直接为张谏之求情,那只会适得其反,引火烧身。但是,她可以借着处理政务的机会,在不起眼处,埋下一些或许能帮到他的伏笔。
她提起笔,在那份漕运敕书的末尾,添加了一条看似是为了整饬漕运吏治、与张谏之案毫无关联的条款:“……凡流放岭南之犯官,若确系冤抑,或有功于漕运整顿者,沿途州县及岭南经略使,当依实情上奏,不得匿报、阻挠……”
这一条加得合情合理,旨在畅通言路,防止地方官欺上瞒下。即便有人质疑,也抓不住任何把柄。但这,或许能为远在岭南的他,保留一丝将来可能的上达天听的机会,哪怕这机会渺茫如星火。
写完,她仔细吹干墨迹,将敕书整理好,准备呈报陛下用印。
做完这一切,她感到一阵虚脱般的疲惫。这微小的努力,在那庞大的阴谋与不公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她再次走到窗边,望向南方,目光仿佛要穿透千山万水,看到那条通往岭南的、充满荆棘与未知的漫漫长路。
“张谏之……”她在心底无声地呼唤着这个名字,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埋已久的情愫与痛楚,“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唯有活着,才有沉冤得雪的希望。
唯有活着,才不负她在这深宫之中,殚精竭虑、如履薄冰的默默守望。
宫灯初上,将她的身影拉得细长而孤寂。这深宫之中的惊澜,无声无息,却足以吞噬一切光明。而她,只能在这惊澜之下,小心翼翼地,护住那一点微弱的、或许永远无法宣之于口的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