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南区后,轨道重回大地,将敦实厚重带回。
窗外人行道上排起了五彩斑斓的遮雪伞,伞下驻留着各式各样的人影。
这在别的区都是十分少见的,明明罩子还在完美的运转着,天空却飘着稀稀疏疏的雪片,这种异常在南区人看来都是习以为常的了。
不同于别的区,这里可以算是特乐依尔本地人最有凝聚力的区域,车厢从高处往下滑动的时候,就能看到远方有不少跨越了时间的老建筑,同时老建筑里流传下来深远的血脉,都让这个区成为了独特的区。
在特乐依尔,区与区之间的联系其实还没有隔墙紧贴着那般亲密,但南区却把握着整个国家的要处之一——那便是蔬果产线与交易链,不是什么温室种植的贵重小麦或水稻,更不是大批大批的新鲜肉类,而是堪比沙漠中的一抔水,海浪里的一沙金,绝妙的美味冲击着所有特乐依尔人味蕾的蔬果。
大部分果蔬能用甜或咸,酸或苦,鲜或涩来简易形容,但其中有一条暗线,偷偷穿插其中,并不适用这种老生常谈的描绘。
这便是被社会暗处的人称为[蒂姆产业链]的黑色地带。
这和本土化了的蔬果不同,不仅原汁原味,而且十分新鲜,难以腐败,只是产量稀少,且不为大众所知,描绘这些蔬果时根本用不上这种习以为常的形容词,那是一种将精神与肉体的边界模糊化的,由天上赠予大地的福音,甚至有人将食用蔬果的快感,与情色、赌博或毒品排上了同一列。
要有机会,沐阳也想亲口品尝一下这被吹得堪比修仙小说里的仙丹神魔草一般的奇物。在外头旅行期间,他很少对店里摆着的精致食物产生过兴趣,就地取材,升火烤制出的粗野之物,就已经是沐阳能尝到最好的菜品,就算有幸能从树上摘取汁水丰厚的果实,或者口感细腻的野草,他也没觉得会比肉香更能蛊惑垂涎三尺的空腹人。
亨利丰盛的酒馆料理中,没有多少蔬果的点缀,之前吃到一颗充实着饱满果肉的小红茄,里头的酸劲倒是直窜脑门,也没有欲仙欲死的体验。
都站到同一起点上了,还瞒着温蒂,关于此行的目的,便是去一间城外的菜园,商讨合作。
如果在国外,这字面上的意义可以说是平平无奇,甚至让人打哈欠的程度,但在特乐依尔这个不寻常的国度,光是臆想,就能够凑出十几条阴谋论,外加百十条交错在光与影夹缝中挣扎的酒后醉言。
经由特殊途径从暴风墙外偷渡进来的蔬果,配上同样来自国外的特殊泥土,完好的温室,外加抵御暴风雪的手段,各种蔬果的培育方法,能辨别真假是非,且将要素全收集到手掌心上的能力,又能有几个人做得到,光是一个噱头,都可能被无形的价值妄想推上金山的顶峰。
梦美算不上全盘相信沐阳,但也将这次任务的一部分信息进行了分享:
抵达商讨地点的路线都已经被规划好,只是让沐阳产生疑问的,是梦美本人的立场问题,她甚至将一张资产证明交给了他,而上面的金额庞大的可不像一介地下工作者能拥有的财产,这或许是梦美暗藏在背后靠山的一条线索。
但当沐阳问起的时候,梦美却十分坚定地声称这不过是她个人,亦或者是刚成立的这个团体的资金,她自己就是幕后的山。
势力的大手最可怕的地方不在于资金,而在于权力与人力资源,个人户哪怕有再多的钱,只要花不出去,那便是没用的废金属。沐阳比较忌惮的是,如果他在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与某个背后势力交恶,不仅仅他一个人,他的家人也会落入危险之中,就算特乐依尔是所谓的犯罪率极低的国家,这种概念上的塑料薄膜也没法捂热沐阳的安心感。
不对,我得相信梦美,我要面对的可是隐藏在国家地底下的一条恶蛇,可不是讨价还价的时候,舍去代价,就不要妄想收获了...
但没有物质上的展示,又怎么能让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能产生信赖的错觉呢。
在下车前,沐阳的内心一直在忐忑不安着,努力在脑海里的记忆角落中去找说服自己的借口。
难道说,这次商讨的对象,除开商业上的合作,还藏着什么能助长梦美底气的东西?
胡思乱想误入胡同,也只能将希望寄托在未来的未知中。
按理说这条产业早就被乌烟瘴气的欲望洪流洗刷透彻,哪里还有空位留给梦美分一杯羹,就算真有新团伙的加入,那碍着办事的就不该只有罗塞那几个小喽啰才对。
“...恩...”
难道说还有人会在终点站围堵吗?那我不就是被抓到瓮中的鳖吗...得赶紧做准备!
“苏恩!”
“...诶?”
轻微的摇晃,外加聒噪的耳边噪音,沐阳总算撤下了蒙在眼珠子上密密麻麻的剪影,一脸埋怨地望了眼前面的后脑勺,又将表情原封地往声音的来源上派送,意在让这个读不明白气氛的懵懂青年好好反省自己的所作所为。
“已经,到站了...”
周围的面孔毅然焕然一新,更新鲜的陌路人一个接一个侵犯沐阳开始感到熟悉的封闭空间,恍惚望向窗外,比澡堂的浴池还要大的电子板,闪耀着[苕纯站]三个大字,多了些许陌生,却也点缀着怀旧。
“赶,赶快下车!”
明明沐阳才是差点冒失坐过站的那位,却惊吼出了凛直的问责声。
刚奔上走道,忽然想起还依旧瘫坐在椅子上的那个大方脸,慌忙回头给了一记嫌弃的眼神后,便头也不回,狼狈着表情,还未安坐的无辜乘客就好像看到了从笼子的缺口挤出来的黑狼一般,哆嗦着眼珠子,吓得赶快让出一条畅通无阻的大道。
好不容易一路狂奔,从铁板到岩石路,飞跃阵风,猫在电子板下喘息之时,轨道车关上了车门,搭载着无数双疑虑、不悦的眼神呼啸而去,但被烙在身上的灼烧感,许久不能散去。
这脚步还未踏出房门,就已经犯下了好几件错误,被罗塞盯上不说,就连群众的眼光都没有瞒住,片刻间关于他的谣言和传闻就会遍布虚拟告示板,以至于整个特乐依尔的网络上将充斥着添油加醋的负面新闻,要是运气再差点,还得把近年警察白吃白喝,塔里的大人物毫无作为的黑锅扣在自己头上,哪天要是被人认出来,怕不是要被指着鼻子破口大骂。
我本也不擅长站在舞台上表演,智者站上舞台的时机,只有开幕与大结局!否则只有出洋相的份儿!
如此狼狈,沐阳心底也不得不埋怨了起来。
“你没事儿吧?就跑这点路有这么累么?”温蒂叉腰疑问道,不知道是不是厚衣物的缘故,他看起来胖了不少。
“我不累,只是想抖掉附着在心头上的瘤子罢了。”沐阳抚着心脏,从弓着背的姿势正直过来。
“还要搭电车吗?不过双层的新车也只有中心的环线有配置,南区车可谓是更加老旧,这时间段,还可能要排队呢。”
“哼,美其名曰守护历史,保卫古董,实则想省一点钱币罢了,也难怪这里的居民时不时都要冲着高塔竖中指呢,车就不坐了,罗塞他们很快就会追上来的,靠走的吧,有点路程,你就忍忍走一段吧。”
通过了自动刷卡,两人便来到了南区的大街,这里铁与石料混杂的建筑风味,跟东区那被铁箱子包裹住的厚重感完全不同,在随处可见的遮雪伞下,端坐的老人一边欣赏着飘着小雪的街景,一边看着老式平板上的文字,好不惬意。
连二层建筑都罕有的南区,可以清晰越过架在天上的轨道,目睹整个国家中心那高耸入云的铁巨塔,令人窒息,南区的一切,都在塔里人眼里尽收眼底。
蝶负责的便是这个南区的警局,出于身份,便也不打算去那里见上一面,眼前浮现出端正着背与文件搏斗却面无表情的蝶,心疼的同时,也想为她揉一揉肩膀,如此幻想,便也算为自己疲惫的身躯加了一箱油。
“我能问问嘛?”穿梭于大街小巷之间时,温蒂忽然从身后轻声提问道。
“你又想扯你那好朋友的事吗?”
“不,不...你觉得罗塞会找到我们吗?”声音有些心虚,但依旧将对话进行下去的温蒂,心乱如麻。
沐阳无奈耸了耸肩,两手一摊,自嘲道:“如果我能洞穿未来,或许也就遇不到罗塞那家伙了,我只不过是一枚兵卒棋,棋盘上的流向与我毫无联系。”
“如,如果他们还找到我们了,要不,与其躲躲藏藏,跟他们谈个合作,能行么?或者让杰克当个内应——”
此言一出,直接喊停了沐阳的前进的脚步,转过身来,对着温蒂脸上叹了一口热气。
“你脑子里的花田难不成是被虫子啃了吗?杰克可是气不过,才跑去加入罗塞的队伍,你还妄想两句话,一点金币就催他们打道回府不成,你的份量在他那有多重,你不懂吗?重要的是他怎么想,不是你怎么希望。”
温蒂为难地伏下脸去,就算再拿过去与杰克的日常麻痹自己,也总会感受得到现在的情况是多么麻烦。
“你也是时候交换一下处境了,现在你最好的选择,便是让他远离,而不是接近,你猜猜,我们这次任务的目的地在哪?”
“任务?应该是去会面吧?地点那就是南区的——”
“不对。”沐阳摇了摇手指。“是外头。”
“外头?露天酒吧之类的地方?”
“是城外,城墙之外,罩子之外。”
听到这,温蒂才惊愕地瞪大了眼睛,身为一个土生土长的本地人,[遮天罩]外的世界是怎么一番冰雪炼狱,换一百八十种版本的故事奇谈可没少听过,这不是让人往鲨鱼池里跳。
“我俩倒还好,梦美给我们准备了装备与路线,你只要跟紧我,那就跟在温泉里泡着一般,但杰克他们就不好办了,要是被他们发现我们跑出了城,还斗胆一头栽进暴风雪中,后果可想而知。”
沐阳特意压低了声音,让自己创造出来的悲伤更为真实,时不时还用眼里凝聚的泪光,感染温蒂。
脑中的念想被一双漆黑的利爪无情拍碎,就算在室内经历过一次又一次的关罩日,温蒂依旧无法摆脱暴雪肆虐钢铁时的怒吼,钢铁扭曲的呻吟声带来的阴霾,罩子之外的世界,可不是肉身的人类能征服的深渊,更不应该明知如此,还拉着挚友一同下去。
或许这一刻,温蒂这才完全理解杰克这会儿对他的担忧,从外头飘进心中的气球终于被捅破,复杂温热的颜料撒在了心上,即便如此,要与沐阳赴汤蹈火的决心也丝毫不减,始察觉到这股觉悟的强大,想保护杰克的冲动也逐渐升温,方才乐呵呵的心境,现在已然搭乘这即将脱轨的列车,在毫无防护的山脉上横冲直撞。
“我要是早点跟你提任务这事,也就没你小小脑瓜翻涌的机会了,你还想着让杰克加入你梦中那温馨的小团体么?”
温蒂不语,盘起头发,绑起马尾,迈开步伐,坚毅地向前大步流星,这便是温蒂新的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