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8章 遗言
源稚生登上须弥座的最高处，四面八方的探照灯打在他身上，风组的直升机群、火组的水警船群、林组的渔船群都围绕着山组所在的这座浮动平台。直升机拉开了舱门，船头站满了黑衣的年轻人，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源稚生，成千上万的雨滴反着光，黑色的长风衣舞动，源稚生仿佛站在光雨中。
“诸君！”他四下环顾。声音在海面上远远地传播出去，六座浮动平台都在播放他说的话。
“拜托了！”他深深地鞠躬。
源稚生他本该说出激荡人心的誓师辞，但他忽然什么都不想说了，这一切都太沉重了，几乎要压垮他。蛇岐八家的历史，埋葬神的海底城市，消灭猛鬼众的雄心，终结暴力的理想，此时此刻全都扛在他一个人的肩上，但他这只负重的平塔岛象龟已经很累很累了。
雄心壮志、热血，或者对权力的追求都不是他这么做的原因，他背着这个沉重的大山往前爬，只是因为他是只负重的象龟。
象龟就是这样，只知道爬，却无法翻身卸下背上的负重。
今夜注定是流血之夜，谁都不能置身事外，就让它开始吧，腥风血雨将从这里刮向日本海岸。
“哈伊！”数千人一齐鞠躬。
船上的伪装都被揭去，三联速射炮、大口径对舰用机枪和鱼雷发射管都暴露出来，渔船群以螺旋形布下深水炸弹，这些炸弹会自动悬浮在水深100米的海域，形成完备的防御网。
蛇岐八家旗下的重工企业原本就是承接着日本自卫队的先进武器设计和制造，如果不怕法律制裁，他们随时随地都能武装起一支军队。
这些武器装填了特制的弹药，子弹和炮弹的弹头中是液态汞，击中目标之后会释放出大量的汞蒸气，鱼雷弹头上绘制着复杂纹路，这些炼金弹头爆炸时会释放出足以切开龙类身体的碎片。
源稚生自己则扛起重型狙击步枪，虽然相比直升机和船上的装备，这支狙击步枪的杀伤力不算什么，但既然是没有人能置身事外的战争，那么他不愿意躲在须弥座的深处。
樱来到源稚生背后：“极渊中发生了3.2级轻微地震，神葬所正在苏醒。”
“祖先们果真没有彻底死去啊。”源稚生轻声说：“这些年他们无时无刻不想逃离禁地重新回到人世间吧？”
“这种事是不可能发生的。”樱说：“家族已经作了完全的准备，我们还有绘梨衣小姐。”
“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是不希望绘梨衣出面，现在只希望事态不要再恶化下去了。”源稚生叹了口气：“学院那边怎么样？”
“诺玛系统不断地呼叫辉夜姬系统，辉夜姬正用各种方法伪装在检修中，短时间内施耐德没法确定到底出了什么事，但他总会反应过来。”樱说。
“一个小时之内阻止他和迪里雅斯特号建立联系就好，反正今夜过后，蛇岐八家和秘党的联盟就结束了。”
“少主……”樱迟疑了一下：“您告诉了陈小姐事情的真相么？”
“只是捡了一些能说的告诉她。”源稚生看向那间小屋，诺诺仍然没戴上她的耳机，只是无言地望着屏幕：“这件事终归是我辜负了恺撒小组，利用了他们对我的信任。你能看出来吧？她对路君有很深的感情，能帮我到这个份上已经很不容易了。”
“任务尚未结束，还请您不要过度伤感。”樱轻声说：“无论武士还是忍者，都为可信赖的人战斗，您必须振作，家族的同胞们还在您的身后，相信您，同样是我们的原则。”
“你们是你们，他们是他们。”他伸手摸了摸樱的头，笑了笑：“不过还是谢谢，樱。”
……
迪里雅斯特号在潜流中挣扎，螺旋夹发出卡住的嗒嗒声，恺撒用一只手扶住这台机器的内壁，另一只手在各个按键与开关之间飞快地来回调试着。
“路明非，遗书录好了么？”恺撒忽然问。
“还……还没有。”路明非扯了扯自己身上的安全带：“要不老大你先吧，我得再想想……”
“那就楚子航先来吧。”恺撒说。
“我已经留好了，是文字。”楚子航说，“很短，可以给你们看。”
他从邮箱中调出了那封信：“爸爸，当你看到这段留言的时候我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请勿追查我的死因，因为不会有结果也不重要，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没有任何人逼迫我。请照顾好妈妈，不要让她太难过。我知道妈妈和你有过协议为了我不生孩子，但以你们的年纪生育应该不成问题，生个孩子会让她和你都更开心。这些年谢谢你的照顾，我知道你为我骄傲。”
“你的遗书居然是留给继父而不是你妈妈？”恺撒说。
“其实没什么想跟妈妈说的，她没有血统，不会明白我们做的这些事，说些煽情的话只会让她反反复复地听来难过而已。”楚子航说：“我继父是个很理性的人，他会想办法劝说妈妈再生个孩子，那样他们就都不会寂寞了。”
“想到有人会取代自己的位置，一家三口开开心心的，自己不会难过么？”路明非觉得有点心酸。
“没有人是不可替代的，也没什么好难过的，香港的任务结束后我就有这种觉悟了。”楚子航淡淡地说。
“师兄你说的是第一次去香港，还是第二次？”路明非说。
“第二次。”楚子航很平静。
“哦哦。”路明非点头，以他的胆量自然是不敢揭师兄的伤口，只好把注意力扯开：“老大，轮到你了。”
“我没什么想说的。”恺撒摇摇头：“一个种马老爹、一个自大的叔叔，换做你，也会觉得无话可说的。”
“这么一说，我觉得老大你的人生也挺心酸的。”路明非说。
“你这是在讽刺我么？”恺撒一挑眉毛：“既然如此，作为成功人士的你就来一段样本吧。”
“唉，其实我是想过要录的，可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路明非抓头：“我家比较简单啦，就老爹老妈和我，我爱他们啥的也不必说……”
“那就留一段话给诺诺吧。”楚子航说。
“哎呀，明知道师姐就在通讯频道里，给她留遗言什么的不觉得很奇怪么……”
“陈小姐不在频道里。”源稚生的声音响了起来。
“啊？师姐去哪儿了？”路明非问。
“去洗手间了。”
“哦哦……”
“既然她不在，你就不用不好意思了。”恺撒说：“要表白还是要求婚，都可以趁现在，反正没死的话就上去把这段话删掉，死掉的话就没办法了。不过真到了那个时候，你应该也就不会觉得不好意思了。”
“可是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喜欢诺诺么？”楚子航突然问。
“哇塞，师兄你这个问题很尖锐很直白啊！”
“是么。”楚子航顿了顿：“你还记得跟她第一次见面的事情么？”
“记得记得。”路明非说：“我跟师姐第一次见面是在网吧里，我们两个都玩虫族，我还请她喝营养快线来着……”
“营养快线？那是什么？”恺撒问。
“一种牛奶饮料。”楚子航说：“市面上卖四块钱一瓶，在中国很受欢迎。”
“网吧的卖四块五！”路明非纠正。
“哦，你继续。”恺撒点头，他不觉得四块和四块五有什么区别。
“然后……然后师姐递给了我一叠学校的招生手册，你们也知道，那里面大部分东西都是招生办的那帮家伙胡诌出来的，我还一度怀疑他们是想骗我去中东打暑假工。”路明非哈哈一笑：“不过我最后还是答应了。”
“那个时候你还不知道龙族的秘密吧？在不知道自己混血种身份的情况下，就这么答应了诺诺的邀请？”恺撒疑惑地问：“苏茜跟我说过，中国人对出国留学的态度一向是比较谨慎的，而且那个时候你才读高中二年级。”
“我的成绩不是很好嘛，就算留在国内也没有太多的选择，既然如此不如就换个环境咯。再说出国也挺好的，跟别人吹牛的时候，还能说自己在美国读书，就算回国了也高低算个海归。”路明非挠挠头：“我话说在前头哈，我可不是见色起意，如果是师兄你向我伸橄榄枝，我也会毫不犹豫地答应的！”
“听你的意思，如果去招生的人是我，你就要多考虑考虑？”恺撒问。
“废话，老大你这张八国联军长相的脸出现在网吧里，是个人都会怀疑你是来搞人口贩卖的境外分子好不好！”路明非说：“虽然老大你五官俊美，但在个别情形下也不见得比贼眉鼠眼的家伙们有多少优势啊！”
“好槽。”楚子航微微点头。
“什么意思？”路明非一愣。
“我说你刚刚吐恺撒的那个槽有意思。”楚子航说。
“总之，我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入学了。现在想想，虽然平时老骂学院的那帮老东西不当人，但心里其实是不后悔的，毕竟有师姐和你们俩罩我，在学校里我过得还是挺开心的……出任务的时候除外！”路明非一挺脖子：“妈的，这样想想，死就死了吧！反正下去了咱们三个也能作伴，不孤单，等投胎的时候排队排近点，搞不好下辈子还能认识！”
大概是气氛到了，路明非忽然扯着嗓子唱了起来：“这一拜……忠肝义胆……患难相随誓不分开！”
楚子航闭上了眼睛，恺撒的指节轻敲着操作台给路明非打拍子，源稚生叼着烟靠在栏杆上，默默地听着来自海底深处的对话。
“其实，我是喜欢师姐的。”路明非唱不动了，咳嗽了两声，缓缓地说：“只是在这个糟糕的背景下表明心意的话，多少有点赶鸭子上架的感觉，师姐真听到了说不定还得骂我……”
“我倒是觉得不算迟。”恺撒搬动操作杆，迪里雅斯特号终于挣脱了潜流，它进入了上升水流，如同一只振作起来的飞鸟扶摇而上。
“而且，直白点也不错。”恺撒继续说：“诺诺应该也不是那种，喜欢看写满了一张草稿纸的告白信的女孩吧？”
“有些话，说过总好过不说。”楚子航也说：“至少或许会让你后悔的事，能少一件。”
楚子航的脑中再次浮现出了那条让他无数次回想起、暴风雨中的高速公路，回想那个男人挥刀扑向“奥丁”的一刻，他自己却开着迈巴赫奔逃，怕得快要哭出来。他痛恨那一刻自己懦夫一样的脸，如果再给他一个选择的机会他会拔出车门另一侧的长刀扑回去，跟那个男人一起，哪怕战死。
男孩有机会跟自己的父亲一起战死，应该是种荣耀。
但没人能改变过去，从那之后楚子航再也不选择逃走，敌人越棘手，他的斗志越强，他时时刻刻觉得自己背后就是悬崖，没有退路。
因为他真的很讨厌那种该死的无力感。
若不是这样他和恺撒之间也不会闹出那么大的矛盾，因为恺撒也是一步都不愿退的人。
只是现实往往充满了戏剧性，现在他跟恺撒被困在了同一艘载人潜水器里，为路明非的遗言出谋划策。
“源君，我们刚刚的谈话就算作路明非的遗言吧。”楚子航说。
“喂喂，师兄你怎么还替别人做决定……”
“好，我了解了。”源稚生郑重地说：“水下的任务，就交给诸位了！”
“所以我说你们这帮日本人就是死脑筋，别人正在煽情地写遗书，你却提醒我们还有任务没搞定。”恺撒说：“我们可是马上就要发射一颗小型核弹了。”
“是我的疏忽，抱歉。”源稚生立刻道。
“晚了！”恺撒大声说：“已到达彼得大帝号残骸上空，准备投掷核动力舱，中子密度超过安全阈值百分之一百二十，预计核动力舱将在七分钟后爆炸，爆炸当量初步估算为一百万吨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