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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实说,在初看到鹿芒这个名字的那一刻,路明非的心里其实没有过多的震撼,毕竟他下意识的认为这一定是个乌龙事件。因为照片上的男孩的确是楚子航,这是他百分之百可以确定的事情。既然如此,那就只能是学籍档案录入时出了错,误将楚子航的名字错写成了别人的名字。

而且这个名字听上去的确是有那么点恶搞不是么?鹿芒鹿芒,这奇怪的名字不禁让人联想到“路盲”,仿佛这个名字的主人是个迷路在人生道路上的路痴小男孩似的。不光如此,他出现的时间也很凑巧,诺诺刚刚才在跟源稚女胡扯,说“他们在找的人以前跟路明非一个姓”,结果档案里就真的蹦出来一个跟路同音的鹿芒。

“一看就是搞错啦,我们家可没有叫鹿芒的……”路明非轻松地说着,视线在那份档案中缓缓扫过,直到,他的目光停留在档案纸上,联系人的那一栏中的父亲那一行,“鹿天铭”三个大字像是铅球一样重重地砸在了他的眼眶。这个瞬间,路明非忽然觉得自己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上了一样,还未说完的话被生生打断,再不能发出声响。

实际上,他跟楚子航认识这么些年,那个除了八婆状态之外总是沉默寡言的师兄,并没有怎么跟他说起过自己家里的情况,他只是知道楚子航的亲生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直到他妈妈再婚之后母子俩才住进了男方……也就是楚子航继父的家里。

从这份档案上看,很明显这个鹿芒跟鹿天铭是顺理成章的父子关系,也就是说楚子航的继父的名字其实是叫鹿天铭,可既然如此……那这个鹿芒又是谁?

路明非清楚的记得,楚子航从未跟他提起过继父的名字,只是说自己在爸妈离婚之后并没有更名,不知道是因为妈妈坚持,还是因为继父不太在乎这个。这件事在路明非看来也是事实无疑,因为从他初一入学的那天起,仕兰中学神话的缔造者就一直是那个叫楚子航的人,而并非一个叫鹿芒的男孩。

莫非是路明非一开始就猜错了,这份档案中其实真正贴错的是那张照片,所以才会有这么多人的名字被搞错,因为这本就不是楚子航的学籍档案?

可是,很快路明非就知道自己还是太乐观了,因为鹿芒同学母亲那一栏上的所填写的名字,是苏小妍。不同于陌生的鹿天铭,这个名叫苏小妍的女人……他是认识的。

在高一的时候,路明非曾去过一次楚子航家里。按说在卡塞尔学院的大门对他们开启之前,两人算不上朋友,楚子航也绝对不会把他往自己家里带,但正巧那年楚子航得了市级三好学生,继父突发奇想说要给楚子航办一场生日会,邀请关系好的同学们来家里参加烤肉派对。

介于楚子航没有关系要好的朋友,于是他就给学校的各大社团送了请柬,希望他们能派出代表出席他的生日会。文学社的那张请柬当然是落进了陈雯雯手里,她计划送一本文学社全体的文集给楚子航,于是就找来理事路明非帮忙。

不过制作文集比预想的麻烦,直到六一儿童节……也就是楚子航的生日当天,打印社才把文集准备好,路明非冒着大太阳去拿了,送到了楚子航家里。就这样他得以走进楚子航的家,阳光里的楚子航穿着白色的衬衫,沉默地烤着鸡翅,有人叫他合影他就凑过去配合,好像他不是这个派对的主角,而是上门的厨师。

当时路明非送完文集之后,教务主任就表示他该走了,路明非也自觉没资格参加这样的盛会,没人给他请柬,陈雯雯只是让他来跑个腿。这时候一个漂亮女人跑出来把他给拉住了,路明非不敢直视她,因为她太耀眼了,黑色的修身长裙搭配毛茸茸的高跟拖鞋,衬得肌肤如雪。

漂亮女人大大咧咧地说人家孩子都来了,不进来吃口东西怎么行?请柬?屁的请柬,同学来家里吃饭要什么请柬?

就这样,他被苏小妍拖着来到餐桌边,亲自端了一盘儿子刚烤好的鸡翅让他放开吃,然后就回屋里去了。路明非其实也觉得尴尬,但还是在众人的围观下吃完了那盘鸡翅,离开的时候他想去跟阿姨打个招呼再走,但无奈找了半天又没找到人,最后只得不了了之。

尽管楚子航本人完全不知道这一回事,甚至还是在他后来偶尔一次的提及中,路明非才知道他妈妈年轻的时候曾是市舞蹈团的台柱子,美得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至今仍是个众口称赞的美人……如此强大的基因,也难怪楚子航生的那么好看了。

总而言之,无论楚子航是否有在关于自己妈妈的话题上向他做过后续的补充,都会不影响路明非对那个女人的第一印象——那是他见过的最可爱的中年妇女,她叫苏小妍,是楚子航的妈妈。

所以,在看到母亲一栏上“苏小妍”这个名字的时候,路明非就知道全完了,他可以笃定地说自己不认识叫鹿天铭的男人,也可以固执地说自己不认识这个叫鹿芒男孩,可是他却没法自欺欺人地说他不知道苏小妍是谁……因为如果否认她的话,那就等同于否认了楚子航的存在一样。

世上的很多人或事之间都存在着或多或少的因果关系,而母子关系的存在,便是因果论最好的论证。这一点无可反驳,也无从辩驳。

在走进这间办公室之前,路明非曾偷偷在心里设想过最坏的结局,但那个结局也不过是他跟师姐的推理完全错误,打开档案才发现被他们锁定的目标是与楚子航完全无关的“另一个人”,一切线索都断掉,又得重头再来……

可哪怕是这样的“badEnding”,也比现在的结果看上去要好很多不是么?现在他们确实找到了那个学籍保留在仕兰中学的国际交换生,他们共用一张照片,拥有同名同姓的妈妈,可那却不是楚子航,而是一个叫鹿芒的男孩。

难怪他和诺诺费尽了心思都没能找到楚子航,不是因为他被谁藏起来了,而是因为这世上根本就不存在这一号人,他的人生被别人替换,妈妈变成了别人的妈妈,就连名字都没能保住。像极了的那些生而孤独的旅行者,在人生的道路上没来得及结交更多的朋友,没能看到更多沿途的风景,便在某个清晨或是午后猝然长逝,最终曝尸荒野,被秃鹫分食殆尽。

没人记住他。

“路君……”耳旁传来了轻轻的呼唤声:“你还好么?”

“啊,我没事。”路明非从失神的状态中被拖了回来,努力挤出了一个笑容。

“可是你的脸色不太好看喔,是不舒服么?”源稚女担忧的说:“不信你问你表姐……”

“确实是不太好看。”诺诺捏着路明非的下巴强迫他转头和自己对视,此时的她脸上已经看不到先前的那种惊讶或是疑惑了:“应该办公室里太闷了,出去透透气吧。”

“师……表姐,你看到了么?”路明非低声说:“我们找错人了是不是,你看那个名字……是错了吧?”

“在你的头晕目眩结束前,还是先别动脑筋比较好。”诺诺的脸上还是不见波动,只是推推他:“先去外面吹会儿风吧,麻烦老师你陪他一下,等我把文件物归原处咱们就闪人。”

“好。”源稚女会意,他轻轻揽住路明非的肩膀,拽着他走出了办公室,走廊上,一盏稍显昏暗的声控灯循着二人的脚步声闪灭了两下,惨白的光芒于二人头顶亮起。

“你这是怎么啦?”源稚女小声问:“看你好像很失落的样子。”

“也……也算不上吧。”路明非无声地叹了口气,他只觉得心里很乱:“老师,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你问呀。”

“如果……我是说如果。”路明非低声说:“一个你认识很久的好朋友或者亲人,在你一觉醒来后忽然不见了,你问身边的人他去哪里了,可身边的人却疑惑地反问你‘这个人是谁啊’……抱歉,我说得有点乱。我就是想问,如果老师你遇到这样的事的话,你会怎么办?”

源稚女歪着脑袋,一脸认真的表情思考了一会儿后,才缓缓道:“在回答你之前,我得先明确一下这个问题的前提条件。”

“你问。”

“这个朋友……是我幻想出来的么?”源稚女问:“比如我是个患有人格分裂症的精神病人什么的,如果是这样的话,别人看不见我所谓的‘好朋友’就很正常了不是么?”

“你没病,你周围的人也没病,那个朋友确实是存在的。”路明非摇摇头:“只是因为他的突然消失,那些过去的记忆也遭到了删除,全世界就只剩下你还记得他。”

“嗯……如果我没病的话,那当然是去找他咯。”源稚女用理所当然的语气说道:“不找他还能怎么办呢?都说了认识很久了吧?”

“可是你要怎么找呢?世界这么大,你手里的线索却只有那么一点点。”路明非喃喃道:“每当你到达了新的地方,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寻人启事,可是那里的人却还是笃定地告诉你‘我们没见过这个人’的话,你要怎么办?一次又一次的失落是会累积的吧?当这些情绪达到了阈值的时候,你又该怎么开解自己呢,还是说就这么知难而退的放弃或许也不错……”

“你错了,路君,从一开始思路就错了。”源稚女摸了摸他的脑袋,轻声打断道。

“错哪儿了?”

“关于那位失踪的朋友,你真正该考虑的问题不是‘能不能找到他’,而是‘不能不去找他’。”源稚女淡淡地说。

“不能……不去找?”

“没错,不能不去找。”源稚女点点头:“因为这世上只有你一个人还记得他,如果连你都不去找他的话,那么他就真的消失了。就像很多孩子被拐卖的父母一样,从那个悲剧发生开始,他们的余生就只剩下了一个目标,那就是找到自己的孩子。你说,他们难道不知道找回孩子的希望有多渺茫么?可是还是要找,因为如果他们不找,那就代表着他们放弃了那个孩子的人生和过去,也放弃了自己为人父母的身份。所以,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一开始就确定了,不是能不能,而是不能不……除非,你愿意放弃那个朋友。”

“那如果等你好不容易找到他,却发现他已经过上了新生活,完全忘记了你的存在……你又该怎么办呢?”路明非问:“就像有的父母好不容易找到了孩子,却发现孩子养父母家的条件远胜过散尽家财的自己,对孩子也视如己出……如果是这样的话,还要告诉他那些早就被遗忘在脑后的真相么?”

“嗯,这是个好问题。”源稚女想了想:“仅我个人而言,大概还是会选择告诉他真相的吧。”

“哪怕那个真相可能会让他难以接受?”

“任何人都有知道真相的权利,尽管那个真相不是那么容易接受、不是那么美好,可还是应该让他知道。”源稚女忽然笑了:“至于他开不开心,那就由不得你咯,你的任务只是找到他而已不是么?如果他因此而埋怨你的话,那只能说活该!”

路明非一愣,主要是没想到源稚女的话风转变地如此干脆:“谁活该,我还是他?”

“你们都活该。”源稚女耸耸肩:“你的活该之处是认错了朋友,他不值得你浪费时间,而他的活该则在于无情无义,所以活该被人忘记。”

“老师你的观点……还是挺犀利的。”

“我只追求问心无愧,可不是想当烂好人。”源稚女亲昵地搂着路明非的肩膀说:“所以说啦,路君你也看开点咯,不就是因为老妈改嫁所以改了个名字嘛,你要认他这个亲戚那还是能认的,只不过……嗯,你要做好他不把你当亲戚的准备就是了,毕竟不是什么感情都能双向奔赴的……”

“哈?”路明非一时没转过弯来:“老师你说啥呢?”

“诶?你不是在为大表哥背叛了你们老路家伤心么?”源稚女眨眨眼睛:“我会错意啦?”

“不,老师你猜得真准。”路明非借坡下驴:“不过你说完之后我感觉好多了……”

“我收拾完了,路明非你舒服一点没有?”这时候,诺诺终于推门出来,看了看走廊边宛如亲兄弟般的两人:“你们这是刚刚对着月光拜把子了么?”

源稚女转过头,看了一眼身后灯火通明的教导主任办公室,提醒道:“小陈你灯忘关了。”

“哦哦,还真是。”诺诺假模假样的转身,直到源稚女拍了拍她的肩膀。

“好了,我去关我去关,顺便检查一下还有没有纰漏。”源稚女边走边说:“万一被发现了,我的实习分可就泡汤了。你们年轻人也真是,做事这么不仔细……”

趁着源稚生走进办公室的间隙,诺诺一个箭步闪身到了走廊边,迅速挽住路明非的胳膊,用肩膀顶了顶他:“喂,你还伤心呢?”

“我伤心爆了好么!”路明非低喝道:“倒是师姐你怎么解脱得这么快,师兄白对我们这么仗义!”

“调节情绪也是很重要的一项人生必备技能,姐姐我早就完美掌握了。”诺诺冲他翻白眼:“何况,我可没见到什么楚子航,今晚的行动简直是大失败!那个叫鹿芒是谁,你认识?”

“可那张照片……”

“照片算个屁,你信那种东西都不信你大表姐?”诺诺又是肩膀一顶:“放心吧,关于这件事我已经有头绪了。”

“什么头绪?”路明非赶紧说:“透露一下!”

“笨蛋,今晚要是告诉你的话,你还想睡得着觉么?”诺诺微微一笑:“明天到了学校再说,去我们的秘密据点。”

“你不说我晚上更睡不着……”

“那你就只好数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