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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陆府。

世代为相的陆家,在修行界中或许是查无此人,凡俗界内却是风头难出其右的大家族。

家族旁支无数,门生故吏遍布整个宁州,朝堂上的官员也八成以上受过陆家的提拔赏识。

可以说,若非世代帝王都有正派为其提点,保证凡俗界帝王至少都能是筑基修士。不然以陆家这种堪称恐怖的体量,早该引起朝堂危机了。

仅从“陆府”的规模上都能看出一二。

整个逸风城中,作为“王宫”的宁王府自不必说,气派辉煌,面积广大。但陆府却也不比宁王府逊色多少,砖瓦琉璃,水榭庭园,百十步不能过其门,三五楼不能望其终,俨然一座城中雄城的规模。

但即便是这样辉煌的陆家,也与世间万事一样,有着辉煌的明处,有着黯然的影处。

府内西南处,有座偏僻的小阁楼,与热闹的陆府仿佛分隔阴阳:白日喧嚣时,此处冷冷清清,宾客不至。而在深夜时,此地反而灯火齐明,通宵达昼。

“故国策有五,其上曰道,次之曰民,再次曰君,更次为农,最下为士。”

阁楼中,一位白衣妇人依着烛光,提笔挥毫,在张张书帛上留下娟秀的字迹。

她名叫严鸾,乃是当今朝相“陆离”的侧室,为其生育有一子,名“机”。

虽然只是侧室,但也是当今朝相明媒正娶的妻妾,按理来说算得上是地位尊崇。实际却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两人之间不说冷眼相对,至少也是不共戴天。

理由无他,政见不和。

严鸾虽出身低微,市井之女。但却天资聪慧,自学成才,竟是生生考上了状元位,成为世俗界中难得一见的女状元。

更可贵的是,她有拳拳济世救民之心,入朝为官时,颇有见识,提出过数项真实切中王朝痛点的国策,改以积弊,施以恩泽,兴弄出一片盛世气象。

只是凡俗界中,天数依旧无常。

意气风发的她与当时同样锐意进取的少年陆离相爱。两人于公,所见略同,于私,心有灵犀。虽然家境并不匹配,但严鸾的女状元身份倒也能入陆家之门,很快就走到了理所当然的一步,甚至为陆离诞下了一个子嗣。

之后,便是急转直下。

侧室、正室。庶出、嫡出。中伤、宫斗——这些都是小事,至少并不被心高气傲的严鸾放在眼里。

但丈夫的堕落却是她万万难以忍受的。

不知何时,意气风发的少年不再,锐意进取的少年不再,心怀天下的少年不再。

只剩下一个心思阴沉,唯利是图,只有一姓一族之得失,全无万家千户之灯火的……庸人。

是以,两人当前虽有夫妻之名,但早已为离异之实。受此影响,她在陆府内的地位更低,也更加遭受诸多明枪暗箭。以至于堂堂侧室夫人,居然在府上住在这么一个偏僻的角落里,连伺候生活的下人都没有。

“哼。”

严鸾将自己辛苦写完的书帛揉作一团,心烦意乱。

家事不如意也就算了,国事上现在也屡屡碰壁。

当政的宁王年事已高,这些年来,宁王越少过问政事,而是一门心思求道长生。问题在于,宁王请来的那些“仙长”让严鸾看着颇不舒服,尽数是些心术不正之人。

这些“仙长”对着朝政指手画脚,已经搞得朝堂一团乱麻,乌烟瘴气了。

但她却拿这一切没有办法,宁王已然入魔,陆府也日渐腐朽。

碧落黄泉,竟只空留阵阵秋风,与她相伴,与她萧瑟。

“唉。”

她长叹一声,打开窗户,想要透透气。

“……!”

开窗的瞬间,她的瞳孔陡然一震,阔别已久的惊喜、欢欣、慈爱等种种情绪,在这位已属年迈的母亲脸上重现。

但她没有任何声张,静静在窗前让开一个身位,让窗外的少年偷摸进来,之后便把窗户闭上,反锁。

阔别六年之久的重逢,母子之间没有多余的庆祝,甚至连嘘寒问暖的关怀都没有。而是轻描淡写的一句:

“逸风城有事?”

“对。”

陆机点点头,满目严肃,说道:“孩儿已然确定,宁王请的那些人尽皆是凶残下作的魔修。怕母亲再在逸风城中待下去会有性命之危。”

“既已查明,为何不报之正派?”

“名为‘玄道宗’的门派已经介入此事。但对方似乎也不好惹,便打了放长线钓大鱼的心思。估摸着,至少还会让魔道再兴风作浪一会,才会出手一网打尽。”

“原来如此,你是怕为娘在这段时间里出事?”

陆机依旧点头。

严鸾摇了摇头。

她坐在桌前,秀臂撑额,轻描淡写地说道:“孩儿,再背一遍第七页的内容。”

“……不记得了,不背。”

严鸾笑着,摸了摸陆机绷紧的面庞,轻语道:

“天地玄黄,何以无情?万物枯荣,生死有命。

天地玄黄,何以无心?众皆悯苦,泣血别离。

天地玄黄,何以无冥?木朽新春,雪融花盈。”

“我儿既已是修道之人,须知仙凡有别。纵使今日救了为娘,碌碌十年后,终还是不免离别之刻。为娘总是教你,生死不是一生的终点,人生天地之间,当志向高远,砥砺前行。纵半道而折,亦不虚一世年华。孩儿若是今日挂着为娘冷了,明日念着为娘饿了,心思不在求道上,终至半道不行,前路难往,那才真叫为娘枉活一世。”

她拍了拍陆机的脑袋,微笑道:“孩儿有这份心,为娘心中甚慰。回去吧,这里不该是你的家。堂堂七尺健儿,家应在四海,在山巅,在天穹地渊,唯独不该在阿娘的身边。”

陆机苦着脸道:“本来是想去海外跟妖兽玩命的,这不是出意外了嘛。好不容易把尾巴甩掉了,又听见逸风城闹魔修的噩耗,我又还没修成神仙,那这么容易放得下娘亲?况且!我辈修行人,最讲究一个念头通达,念头通达了,才悟得了道,修得了仙。我若明明心里记挂娘亲,却逼着自己不来见娘亲,这反而容易乱了孩儿的道心,不利于求道成仙!”

严鸾嗔道:“你这孩子,出去闯了几年,怎么还跟以前一样这么多歪理,不听为娘的话呢?不过,为娘像你这般年纪时,倒也确是这般嘴硬。”

“嘿嘿,说明娘亲教得好嘛。”

“净贫嘴。”

严鸾叹了口气,问:“那你有何打算?接为娘去外面避避风头这种话就不必说了,为娘性子你是知道的,暴躁得很。昨日跟几个尚书在朝堂上大吵了一架,今日若是缩了,以后还怎么抬起头来见人?”

“孩儿一时心乱,其实还未有详细定计。”

“那,你跟为娘详细说说,这城里,宁王府里边的那些‘魔修’到底怎么回事?你我商议一番,应该能有办法。”

“关于那些魔修,我了解得倒也不多,但我在修行界待了几年,应该是能大致推测出宁王府内的大体脉络。具体来说,应该与活人炼药相关……如此这般这般如此。”

灯火吹灭,让外人以为阁楼中的妇人已经睡下。但若仔细听去,微小的私语声一直不绝,从宁王,从魔道,到正道,到修行界,到星河剑派,到孩儿六年间的点点滴滴,一丝一缕,未曾断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