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皎推开沉重的议事堂大门,所有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她身上。
长桌两侧,坐满了霍家的族老,而正中主位,则是家主霍老夫人,她一左一右,分别是霍峥和霍余音。
面对目光洗礼,云皎唇角轻扬,挑出一抹轻蔑冷笑。
想起刚才朱红递给她的文件内容,她眼神中闪烁着玩味与戏谑,仿佛在看一场无关紧要的闹剧。
真是一出好戏。
她轻扫一眼,将众人目光尽收眼底,有高高在上的审视,有深沉的算计,还有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宛若一场现代版的三堂会审。
“我来了。”
她语调平缓,打破死寂的氛围,轻松地像是参加一场公司例会。
除了在门口时云皎脚步稍顿,之后便没有丝毫迟疑,穿着与氛围极其不符的华丽礼服,步入议事堂,面对主位的霍老夫人,微微躬身,
“感谢老夫人这段时间的培养,体验一个月顶级世家的豪门生活,让我涨了不少见识,学会不少东西。
可惜,我不是你们家孩子,咱们缘分至此,江湖再见。
有什么话,今日一并说清楚。”
说完,她径直走向主位对面的空椅子,坐下后,摘下咬耳朵的耳坠,
“听说这套首饰价值连城,请您放心,一会儿必定物归原主。”
她面色平静,带着一丝厌倦和毫不掩饰的不耐。
没想到她如此从容,让霍家人刻意营造的压迫感荡然无存。
头发全白的族老挂不住面子,重重一拍桌子,
“没规矩,长辈没发话,谁让你坐了?”
她红唇轻启,
“长辈?我看你是耳背,没听见吗,我不是你霍家人,不守你家的规矩,轮不到你来我面前耍威风。”
云皎理了理裙摆,大马金刀地靠着椅背,双膝将裙摆撑开一片,仿佛她才是审判者,
“霍峥没和你们说吗?他趁我脑子不好使占我便宜,硬说是我爹,在场的各位,他最清楚我不是霍家女。”
霍峥正对她临危不惧的模样沾沾自喜,没想到突然被点名,
“你这孩子怎么乱说、”
云皎摆弄手机,一阵对话录音流出,是霍峥独特磁性的声音,比现在更虚弱,
“......带你回来,确实是一笔交易......是云家那位少主。在你失踪那段时间,他找到我,希望我帮忙找人......”
霍峥顿时哑口无言,他没想到,在那种生死存亡的危急时刻,云皎还有心思录音。
他说话一向不留把柄,从头至尾从未否认她的血缘。
但此时,云皎拿出的录音掐头去尾,证明这场交易存在。
对她来说,能脱离霍家就够了。
霍峥利用她,她也利用了霍家的便利,给蔷薇会大开方便之门,在新城市迅速站稳脚跟。
现在麻烦大于收益,她该抽身了。
霍家族老一听她还嫌弃霍家,顿时恼羞成怒,不屑嘲讽,
“你有什么值得我们家交易的。”
云皎百无聊赖地点击屏幕,
“......玄学界大名鼎鼎的云九是我女儿,那我高低得找找看......”
议事堂内,响起一阵低呼。
云皎重复一遍,
“当然因为我是大名鼎鼎的云九啊。”
语毕,众人神色大惊。
包括霍老夫人,都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视线齐刷刷转向霍峥。
霍峥沉默点头,为她证明,
“她说得没错。”
顾不上议事堂规矩,霍家众人窃窃私语。
“她是云九?哪个云九?”
“还有哪个,不就是京城联盟总部那个,听说退隐三年,在对鹿峰上惊鸿一现又失踪了。”
“我听说她死了,云家给她办葬礼,那时候我在国外,没来得及去。”
“你消息滞后,就上个月,她在葬礼上现身,之后就销声匿迹了。”
有人一拍大腿,
“对了对了,时间线都对上了!敢情是来我们家了。”
刚才还对她横眉立目的人,脸色纷纷缓和几分,
“这......要是云九的话,哪怕不是阿峥亲生的,我也没意见。”
“不过是多个养女而已,又没有继承权,对我们家也是个助力。”
“云家这些年壮大了多少,那么多天材地宝,能人异士,风水轮流转,也该轮到我们家了。”
“要不,这事就这样算了吧。我们家也不吃亏。”
“正好,我家儿子还想去联盟工作呢,让她帮忙介绍。”
除了早知道她身份的霍余音,依旧目光沉沉。
她欣赏着众人精彩纷呈的脸色,隔着众人,迎上霍峥错愕的神情,挑了挑眉,下巴微抬,无声地挑衅。
看吧,这就是你所谓的家人。
霍余音不忘初衷,提高声音,
“诸位,无论她是谁,都是试图混淆霍家血统的骗子!”
她供职于特殊部门,在霍家内颇有话语权,
“更何况,经历过封印和对鹿峰之事,她还是当年的叱咤风云的云九吗?
谁知道是不是实力大打折扣,才混入我们家求庇佑。”
“也有道理。”
又是一通众说纷纭,霍老夫人敲了敲桌面,
“阿音,话别说得太早了。阿峥既然认了,自然是有依据的。”
她转向霍峥,
“你可有话说?”
上午在祠堂,她看见霍峥见到那个女人时候的神态,不似完全陌生的人,或许另有隐情。
霍峥坚持道,
“认回血脉是大事,我当然不会乱认,她就是我女儿,当初做了亲子鉴定的。”
“那是假的。”
霍余音拿出证据,
“大哥自己看吧,你们鉴定之前,云澜的特助亲自接触过鉴定机构,鉴定结果是假的!”
霍峥脸色发青。
这一环节他知道,云澜说交给他,没想到居然被霍余音查出来了。
“那就重新查一遍。我自己女儿还能认不出来?”
精瘦的族老捋着山羊胡子赞同,
“如今科技发达,不如再做一次鉴定。”
霍二见缝插针,
“是啊,霍家嫡系一脉总不能呢个一直虚位以待吧?
万一认错了,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我家那几个孙子都是我看着长大的,长得也像阿峥,知根知底的自家人过继到名下不好吗?还能帮你分担家业。”
霍老夫人身为家主,心有城府,面对云皎时,不似他人那般尖锐,依旧和蔼,
“阿皎,你也别怪大家多心。今日之事太过突然,若是误会,趁机解释清楚;
若是被有心人利用,也早日清除危险;
你年纪小,若是识人不清,被有心人利用,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也情有可原。
毕竟,霍家树大招风,想沾上来的人太多了。”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要弄清楚血缘,也不与云皎交恶,还给她找台阶下。
云皎换个姿势,承受着他们的猜忌与攻击,脸上波澜不惊,仿佛他们激烈讨论的,是另一个与她不相干的人。
眼眸深处,掠过一丝了然的讥讽,
“不必了。”
她站起身想走。
“我还是那句话,我不是霍家女,无需验证,也没有处心积虑算计你们家什么。
这场乌龙是你们自家人挑起,理应由他结束,与我无关。你说对吧,霍先生?”
霍余音厉声阻止,
“站住!这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吗?”
“该不会是心虚,想要逃跑吧,你先看看这个人是谁。”
在祠堂时,霍家护卫满城找云皎,所有人都在干等。
一开始苏宜秋是站着的,霍峥让人给她搬个椅子过来,她也不扭捏,直接坐下了。
苏宜秋静坐几个小时,灌了一肚子茶水,到午宴时间,忍不住出言嘲讽,
“这就是霍家的待客之道,我问心无愧,又不是犯人,饿着肚子在这耗?”
霍老夫人一阵青一阵白,但是发话,让护卫跟着她,允许她在霍家范围内自由活动。
她比云皎稍慢一步,被护卫带到议事堂。
议事堂大门发出沉闷的吱呀声。
面对一屋子审视的目光,苏宜秋同样愣了一下,随后和云皎如出一辙,昂首挺胸,毫不怯场地走了进去。
不约而同说了同一句宣告,
“我来了。”
雄赳赳气昂昂的气势,在碰上云皎目光时,顿时矮了一截。
苏宜秋眼神复杂,愧疚,躲闪,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颤抖着声音开口,
“你,最近过得好吗?”
全场目光聚焦在她们身上。
云皎微微蹙眉,心口又传来一阵酸涩,鼻子微酸。
看着眼前打扮精致优雅的贵妇人,她后退半步,避开苏宜秋试探靠近的手,声音冷硬,
“这位女士,我们认识吗?”
满场哗然,一片死寂。
霍老夫人眉头紧皱,她接受云皎不羁和叛逆,但见不得她对生母如此不敬,心生不满。
苏宜秋瞬间脸色惨白,难以置信地看向她,随后苦涩一笑,声音艰涩,
“那就,不认识吧。”
是了,她亲口说的,断绝母女关系。
周围看好戏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被亲生女儿拒绝的羞辱让她不由得垮下肩膀。
霍余音冷哼,
“连亲妈都不认了,真是举世无双的好女儿!”
霍峥也愣住了,
“阿皎,她是你妈妈啊!”
“哦。”
云皎无所谓哂笑,
“你还真给我找个妈来,行吧,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反正我脑子不好使,我可以走了吗?”
在她现有的自由岛和蔷薇会的记忆中,没有任何关于亲生母亲的记忆。
那就说明,她流浪到十岁,亲生母亲从未露面。
在一个幼崽最不具备生存技能的时候抛弃,和蓄意杀人有什么区别。
十岁之后的记忆中是大片空白,那是云无心和秦青滟作为锚点的那部分。
但是现在的感受是真实的,见到苏宜秋时,她一阵莫名的烦躁,
“霍先生,请你们搞清楚状况,现在是我不想认你们,认亲要拿出更确凿的证据,而不是随便找个人来演戏。”
“喏,你要的证据!”霍余音扔过去一份亲子鉴定。
得益于云皎在外跑了一下午,倒是为她的加急鉴定争取出足够的时间。
云皎翻开,结论清晰:被检母亲苏宜秋与被检女儿云皎之间存在亲生血缘关系。
她和苏宜秋是亲生母女!
云皎紧紧捏着鉴定报告,将纸张揉皱,一股无名火燃至头顶,想要毁灭什么的冲动。
她一改方才的沉稳,突然发火,连声质问,
“那又如何!就算她是我妈,你是我爸吗?孩子是你的吗?我和你们霍家有一分钱关系吗?”
就在这时,议事堂的门再次打开,陆长风拿着文件走进来,递给霍峥,神色怪异地看了眼云皎。
她很少见到如此失控的云大佬。
霍峥连忙打开文件,紧蹙的眉头骤然放松,塞给云皎,
“你自己看吧。”
又一份鉴定报告:被检父亲霍峥与被检女儿云皎之间存在亲生血缘关系。
云皎深呼吸,胸腔不住起伏,一把扔回去,声音冷冽,
“假的!”
“真的假不了,你骨子里就是流淌着我们的血。”霍峥注视着云皎。
云皎怒瞪着他,父女二人在无声地对抗。
霍余音拿起报告,大惊失色,
“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
霍峥老神在在,
“阿音,这宅子里不止有你的人,也有我的人。”
在祠堂时,他就纳闷,为何霍余音如此笃定云皎不是亲生的,原来是先一步断定苏宜秋和云皎的母女关系。
反正有云皎的样本,他顺便派陆长风拿他的样本也去做个鉴定,乘风起势。
闹大了正好,借机堵某些人的嘴。
最受打击的还是孟绘春。
她得到允许,坐在议事堂内,从始至终一言不发。等着这场闹剧结束,收获果实。
胜利的赞歌就差最后一句,却戛然而止。
“什么真的假的?你们兄妹俩在打什么哑谜?”
霍老夫人一开口,孟绘春立刻有眼力给她拿报告。
看清楚报告上的字后,两眼一黑,差点晕过去。
看到霍峥对苏宜秋特殊的态度时,便心有异样。现在鉴定报告一出,坐实了云皎就是霍峥亲生女儿。
她不止无法把云皎赶出霍家,更引狼入室,让霍峥见到旧情人,简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指甲掐进掌心,孟绘春在心里给自己打气,起码她还能坐进霍家议事堂。
显然,霍峥十分在意这个女儿。
她立马拿出贤惠的风范,见风使舵,打断父女二人剑拔弩张的气氛,打圆场,
“孩子这是心里有怨气,才赌气不认你们。宜秋姐,你也别怪孩子。但阿皎,再怎么怨,生恩大过天。
今天误会都解释清楚,霍家诚心认你,给你荣耀身份,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总得给长辈一个面子。”
这番话,彻底点燃云皎压着的火气。
面子?荣耀?
一个个都拿这些来压她!
“你敢说霍峥认我不是为了要我的荣耀,不是因为有我当女儿有面子?
明明利欲熏心,还非要扯上亲情的遮羞布,要脸不要!”
她冷笑,笑声苍凉,
“霍先生,这位女士,你们若是真的觉得生恩大过天,尽管来取我性命,我奉陪到底!
我今天能站在这里,这条命是我自己挣回来的!
要不是我运气好,早投胎八百回了!
拿亲情绑架我,想看我痛哭流涕,求你们怜爱是不可能的!”
她没有对亲情的期待,只有被算计的厌烦,看满屋子的人都面目可憎。
目光扫视全场,每一个被她看到的人都感到一阵寒意,
“这个家。”
她一字一顿,
“从头到尾,就没人欢迎过我!这出戏,早该结束了。恕不奉陪!”
她将手中报告扔在地上,转身决绝离去。
“阿皎!”
霍峥叫住她,
“你妈妈再不对,也是生你养你的人,你这样咄咄逼人,传出去对你名声也不好,凌局长也得让你注意影响不是?我是真心想弥补你。”
云皎忽然一声轻笑,
“弥补?霍先生,你扪心自问,真的是因为我是你女儿,才想认回我吗?
是因为我是云九,是因为我是特殊部门的名誉副局长,是因为我能解决棘手的麻烦事,是因为我对你霍家有用,不是吗?”
她字字珠玑,霍峥无法反驳。
“还有你说错了,或许这位女士是生我的人,但她绝对不是养我的人。”
她点了点脑袋,
“我现有的记忆里,可是在欧洲混乱街区捡烂菜叶的孤儿呢。你们霍家这么能耐,怎么把孩子丢得那么远啊?”
她抬起眼,目光锐利如刀,
“如果今天我一无是处,只是街头一个小混混,你还会这么大张旗鼓地认我吗?这个家,真的欢迎我吗?”
她缓缓扫过脸色难看的霍峥、霍余音、霍老夫人,清脆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不过是因为我有用罢了。可惜,我对扮演失而复得的豪门千金没兴趣。”
她站在走廊,极目远眺,目光穿过霍家辉煌灯火,眼神空茫。
夏夜的风,本应凉爽宜人,吹在她身上,却带着深入骨髓的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