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1989年以前,我没想着会活着出来。
病痛和悔恨,这两样足以摧毁一个人意志的东西一直交织缠绵,围绕在我的身边,困扰着我。
但是,在我抱定赴死之念时,前妻江晓燕没有听我的话。
她不但没给我看孩子,还在我苦盼见孩子最后一面的时候,偷着给我办了保外就医。
一个恨你的人都在想着法的让你活下去,你说我还怎么好意思死?
在春城医院里的日子,虽然依旧没有自由,但却让我感到无比幸福。
这幸福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强烈。
规定之外,女儿时常在她妈妈的带领下,来陪我聊一会儿天,汇报一下最近的成绩。
在里边待了这么久,规矩全懂。
我知道凭江晓燕的能力,想让孩子随时来看一个保外就医的父亲,她做不到。
想想,那就只能谢谢钱亦文了!
闺女对我很好,没有因为我是一个坏人而剥夺我是她爹的权力,这让我感到十分满足。
我知道,但凡江晓燕给她灌输一丁点不好的思想,她的那一声爸爸都不会叫得那么上口。
虽然在就医的时候除了这两个人之外我再没见到过其他人,但这已经让我很高兴了。
没有别人来,也好,省得尴尬。
把保外的事情安排得明明白白的,就行了。
我也不多问,只是关注了一下“办事儿”花了多少钱。
江晓燕说,治病不用自己花钱,除此之外就花了点小钱,让我不用多想。
给孩子留的钱,一点儿没动。
她还说,自打孩子大了一些以后,学校离家也近,不必天天跟着了。
她在吉春找了份药厂的工作,给人出库,工资足够养活两口人的了。
给我“办事儿”花的钱,就是工资里出的。
……
外边的环境和心情,使我的创伤愈合得很快。
不出所料,再过些天我又得回北安了。
虽然我对这样的日子不舍,但总不能自己再往伤口抹点细菌……
那一天是我在春城就医的最后一天,江晓燕带着孩子又来看我了。
坐在床边,我一边翻看着孩子的作业,一边和孩子闲聊。
从老师对她怎么样,到有没有同学欺负她,再到左邻右舍这两年的变化,问得杂七杂八……
唯独,不牵起有关于江晓燕的话题,尽管她就坐在窗边,看着窗外。
算起来时间差不多了,她们还要赶回吉春的火车。
“那些钱真的一点都没动吗?”我问。
“一点没动。”江晓燕答,“工资足够日常开销了,还能存点。”
“别存着了,都拿出来买点能保值的东西吧。”
“什么能保值,我哪知道?”
我低头寻思了一下:“找别人问一下吧,总有明白人。
“总之,别这么死存着了。”
江晓燕点了点头:“这些年,能涨价的都在涨。
“一万块钱,都已经买不着像点样儿的房子了。”
站在窗前,俯瞰着前妻和女儿汇入大街上的车水马龙,我预感到这已经不是自己吃香的那个年代了。
我的幸福250和全钢手表,早已经不是很值得炫耀的东西。
一万三千块钱,再过几年会是什么概念?
如果不让他们变成随货币升值的硬通货,怎么行?
回了北安,虽然我还是个瘸子,但身体好了许多。
我如变了个人似的,拼命地干活。
一台缝纫机,都被我踩冒烟了。
管教和同志们都知道,我是在争取一个好的表现,收我们进来的意义不正是如此吗?
一减再减,踩坏了几台缝纫机后,我终于提前获得了自由……
1995年6月的一天,我终于踏出了那扇大铁门。
一大口新鲜的空气入肺,我有些醉了。
对于新鲜空气的好感,只有呼吸不到的人才有感知。
空气是稀缺物,但没人留意到,就像你被爱着却不自知一样……
没有人来接,我并不感到失落。
女儿在信里说,她的新老师对她很好,可以请假,但被我断然拒绝了。
我误了自己的人生,不能再做一点点对她有影响的事情。
坐着火车,我独自一人回到了吉春,回到了从前的家里。
江晓燕陪着孩子去春城上学了,三间大砖房,早空出来了。
她的工作,也从吉春的药厂换成了春城的药厂。
听她说,老板对她还不错,让她当了个小领导。
你看看,现在的药厂多缺人,就她这样的,还有人拿她当个宝呢。
<对不起……我没资格再说任何她的坏话,是自己有点不自知了……>
她住进了福乾四期某号楼,那是她自己买的房子。
花光了所有的积蓄,包括我那一万三和她在药厂这几年的工资。
但江晓燕在信里说,那里的房价连年上涨,和她买的时候比,已经翻番不止了。
听说正在攒钱,想再买一套。
我感到很欣慰。
你看,找个明白人问问,还是有用吧?
……
杂草丛生的院子里,那个熟悉的地方,我翻找出一把上了锈的钥匙,打开了房门。
屋里的陈设,一如当年。
江晓燕去省城的时候什么都没动,甚至我平时放烟的抽屉里还有二百块钱。
坐在床头,翻找出一根85年的大前门,刚要点火,手却停在了空中。
当年的好烟……
一张身份证!
齐大熊!
看了几眼后,我哑然失笑。
连同一盒大前门一起,我把身份证从后窗户扔了出去。
该丢掉的,就丢掉吧……
能戒掉的,就戒掉吧……
这个世界,是以崭新的面貌迎接我回来的。
我又如从前,那我的重生还有什么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