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长殊与谢必安结伴而行,两人步履从容地踏过满地枯槁,身后是从天而降,顺着阴风而行的黄白纸钱,身前则是长长一排神容逐渐麻木的鬼魂。
冥河过后是空荡荡的黄泉路。
黄泉路上多枯骨,唯一的点缀则是从冥河岸蔓延向奈何桥的火红彼岸花。
与阳间低矮的彼岸花不同,冥界的彼岸花长得更为妖冶,花径有些甚至高达七八米。
从花心漏下的幽光,伴随着鬼魅的影,再辅以从冥河吹向奈何桥的阴风,哭声阵阵,闻者心底会陡然生出一种不可自控的悲戚。
谢必安早就习惯了一上黄泉路,原本还算活泼的鬼魂,瞬间变得抑郁难过,甚至边走边嚎啕大哭,怀念着为人时的点滴美好,或者生前的种种遗憾。
他一般不会管,除非这些阴魂哭得过于严重,导致魂形不稳,有溃散之险时,才会及时出手干预,以免他们将自己哭到魂飞魄散。
有些鬼情感比较丰沛,甚至会流出眼泪。
鬼泪是很少见的一种宝物,所以他运气好的时候,还是能捡到几颗鬼泪的,基本全都入了自己的腰包。
鬼泪完全是一趟公差的额外收入。
上头对这事儿一直是睁只眼闭只眼,只要阴差不为了鬼泪虐待鬼魂,他们都不太管。
看着脱出眼眶便化作滚珠的鬼泪,谢必安心情好了不少,弯腰捡起滚到靴子边的两颗鬼泪,顺手就塞进了袖袋中,扭头看着萧萧肃肃的雍长殊,小声与他说道:“你要是觉得跟我同行太慢,可以自己先走的。”
“这些鬼要在黄泉路上磨蹭好长时间呢。”
雍长殊摇了摇头道:“不用,我又不赶时间,而且咱们也算老朋友了,可以路上边走边叙旧。”
谢必安顶着一张惨白的脸,一脸感动道:“你可真是只好狐狸,像你这般讲义气讲情义的狐狸,真的不多了。”
雍长殊伸手撇开了他抓在自己袖子上的爪子,一本正经道:“叙旧归叙旧,你不要拉拉扯扯的。不要以为我没看见你爪子上的油光和血点子,弄我衣服上,我也嫌脏的。”
谢必安尴尬地笑了笑,默默抽回了手指,背在身后捻了捻指尖,叹气道:“欸,没办法啊,我们无常这行就是任务来的时候,蹲茅坑都得赶紧先把裤子提上往外冲。”
“我出去接引这批鬼魂之前,刚巧蹲在工位上吃信众供奉的烤鸡。没曾想任务报警器就叮起来了,我连手都顾不得擦,拽着勾魂索和哭丧棒就往外跑,可怜我那只才吃了一小半的烤鸡啊,我走之后,肯定被办公室那帮牲口给瓜分了……”
谢必安一脸肉痛的表情,让雍长殊有些好笑:“一只烤鸡而已,不至于如此。”
谢必安义正言辞道:“非常至于!你以为正宗的德州烤鸡供奉,我每天都能收到的吗?也就年节才有机会收到这样的供品罢了,平日想吃到那都要碰运气的。”
雍长殊奇怪道:“像你这样的得道阴官,不是只吃香火供奉就可以了吗?”
“嘴馋,懂不懂?”谢必安白了他一眼,“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寡淡无欲,生活在阳间过得还像个苦行僧一样?”
雍长殊反思了一下,反驳道:“我的日子过得其实相当不错,和苦行僧不沾边。不然我怎么会有女朋友,而你还是个单身鬼?”
谢必安拿死鱼眼瞪他:“……”
“你礼貌吗?”
雍长殊自知失言,低头用指尖摸了摸鼻尖,笑着道:“抱歉,说急眼了。”
谢必安皮笑肉不笑道:“我看你就是故意的。你们家元观主是明着坏,你就是那种阴着坏的。两个一肚子坏水的碰到一起,就看谁克谁了!”
雍长殊浅浅叹气道:“不用看了,她克我。”
他是不可能克家里那位的,毕竟一天到晚都找不到人,他就算有再深的心机也没地方使。
谢必安抱着哭丧棒,生无可恋地驱赶着掉队的两只鬼魂,过了会儿才又走回雍长殊身边,小声说道:“你们阳间最近有没有阳寿快尽的女妖啊,或者女玄师女修士之类的?”
“这个我不清楚。”雍长殊摇了摇头,“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也想找个对象,但如果找不在编制内的鬼,那就是露水情缘,人家早晚要投胎的,谈了几年对我们而言弹指一挥间,还不如不谈呢。”
“地府的女阴差数量不多,这个我是知道的,大多数都是攒够了功德就投胎转世,不愿意继续任职。但你也不至于一个编制内的女朋友都找不到吧?”
谢必安哭丧着脸道:“我穷,且丑。”
追女朋友是要花钱的。
他那点工资全花在吃喝玩乐上了,攒到现在的老婆本,比他生前的命还薄!
雍长殊看着他那张惨白,但还算俊俏的脸,沉默良久。
大概是做无常久了,谢必安虽然嘴皮子顺溜,性子也算活络,但一眼看去,总是有股很浓的死感,再加上他久居阴神高位,身上自带一种阴翳森冷的威严之气,看着就感觉越发不好相处。
事实是,谢必安本来就不好相处。
他就是个表面看着热络的性子,熟人给三分笑脸,偶尔还能平和地与之谈笑风生;但不熟的人到他面前,那就都是白萝卜,该在哪个坑儿里,就去哪个坑儿蹲着吧。
大概是雍长殊盯着他看了太久,谢必安扭头望尽他眼底的复杂,还有脸上欲言又止的表情,竖起了自己的哭丧棒,道:“你如果再用尖酸刻薄的语言攻击我,我真的会拿哭丧棒敲你脑袋的。”
“就算日后元观主报复我,我也会动手。”
他不是个忍气吞声的鬼神!
雍长殊抬手抵着唇角道:“我也没想着再刺激你,只是在考虑给你什么样的建议比较合适。”
“当真?”
雍长殊低咳了声,心虚道:“不当真。”
谢必安:“……”
“你若是要打架,我可不会让你。”雍长殊看他冒火星子的双眸,默默往一旁挪了两步,不小心踩碎了一颗早就风化的头骨。
头骨在外力摧折下,一瞬间化为灰白色的齑粉,顺着阴风往奈何桥飘去。
他低头看了眼脚下,默念了一句抱歉,然后果断地挪开了脚。
黑色的腐土上,倒下的白骨间,彼岸花从骷髅的眼睛中长出,淡蓝色的鬼火在花茎旁上下跳跃。
前方传来词调诡谲,余音悠长的古谣。
远听只觉念词含糊,依稀可闻“奈何……奈何……”。
都说过奈何桥要喝孟婆汤。
孟婆汤一喝,前尘尽忘。
实则不然。
孟婆汤确实会让魂魄忘却前尘往事,但并非立刻就让鬼魂忘却生前一切,必须是在进入轮回台之后,由轮回池激发孟婆汤效力,这汤药才会正式生效。
从奈何桥往后,还有望乡台。
望乡台之后是迷魂殿。
迷魂殿之后,才是真正的酆都鬼城。
从冥河到迷魂殿,都属于酆都外郊。
谢必安也就是郁闷了一会儿,又和雍长殊继续聊起来,他拿着哭丧棒指点江山似的,点着前方那座屹立在深渊之上的木制楼桥,笑着说道:“我记得你数百年前来过地府一次,可记得当时的奈何桥是什么样的?”
雍长殊回想了一下,摇头道:“和眼前这座不太一样。”
当时他看到的奈何桥,好像是一座比较偏西方风格的钢铁桥。
谢必安笑道:“你要是经常来地府,说不定早就知道这奈何桥的事儿了。”
“冥界的奈何桥一般每过两百年就会重塑一次外形。”
“据说最早时期的奈何桥,只有七根幽冥玄锁链,以及铺在锁链上的破烂木板。”
“那个时候人口也不多,所以那破破烂烂的幽冥悬索桥愣是坚持用了五百多年,最后才换成了一座普普通通的木桥。”
“后来阳间造桥技术飞速发展,地府也就调用了那些生前为桥梁设计师的阴魂,重修奈何桥。”
“现如今这座奈何桥是十多年前刚修的,外形参考了阳间的普济桥。这是冥界到目前为止,修建的最华丽的奈何桥。”
“算是咱们地府最新的一处地标吧!”谢必安颇有些自豪地介绍了一通。
让雍长殊满头雾水,道:“所以这奈何桥修建成冥界地标,用意何在?让这些魂魄日后打卡拍照吗?”
谢必安:“……”
“就算桥身普普通通,仅奈何桥这个名字,就已经是你们地府的地标吧?”
谢必安冷哼道:“你闭嘴吧,你这个不懂地府浪漫的狐狸!根本无法理解我们地府鬼神的自豪与骄傲,还有修建奈何桥的真正用意。”
被骂却一脸无辜的雍长殊:“……”
讲真,地府有浪漫这种东西吗?
跨过了雕梁画栋的奈何桥,看过了各式各样的彩塑与书画楹联,雍长殊总算明白了谢必安为何将这座空中楼桥视为地府鬼神的骄傲。
主要是从楼桥的廊下穿过时,两侧栩栩如生的阴神彩塑,还有彩塑下方挂着的铭牌,详细地介绍了地府每一位阴神。
谢必安作为统管阴差的无常之首,自然也有彩塑立在楼桥之上。
比起不知无常真容的民间彩塑艺术家,地府这些对着阴神本尊捏出来的彩塑,更加的威严与真实。
雍长殊毫不怀疑,这里随便一尊彩塑搬到阳间去,根本不用天师做法请神,当着彩塑的面直接召唤,地府的阴神都能听到他们的声音。
可惜,这些彩塑注定只会出现在冥界的奈何桥上,作为此处地标景点的特色之一,展现在初来乍到的鬼魂面前。
谢必安盯着最后一个鬼魂灌下孟婆汤,将勾魂索挂在肩上,双手秉着哭丧棒,朝着雍长殊微微一礼:“我要带着这些魂魄去望乡台,就在此地与你告别吧。”
“日后若是在阳间碰见,到时候请你喝茶。”
雍长殊笑着道:“为什么不是喝酒?”
谢必安看着他颇有些无奈:“我们地府公职人员,除却特殊节假日和年休,工作期间是绝对不许饮酒作乐的。”
“而我一天二十四小时,随时待命。”
“真是辛苦了!”雍长殊也双手交叠在身前,微微躬身回了一礼,“就此别过,保重。”
谢必安与雍长殊分别后,便带着一群迷惘又怅然的鬼魂拐去了左手边的望乡台。
雍长殊则是往正前方的迷魂殿走去,走出十来步后,他忽然回首看向望乡台……
总觉得这个场景,有些似曾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