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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世上很多事情就是完全不讲道理的,往往你越担心什么,越会发生什么,就算它当下没有发生,也会以别的形式把最可怕的结果依然带到你面前。

乐衍眼下最担心的事毫无疑问是他家小郎君的病,但他万万没想到,为了守着儿子差点把齐王拦在门外,更没想到的是,因为害怕走漏消息,不敢延请更多的大夫来会诊,而仅凭最初那位大夫的诊断,就轻信孩子感染了疫病,自此在州衙后堂的刺史府邸里严防死守,延误了别的要紧事。

经苗姑去后堂问诊后发现,乐衍的儿子因为年幼体弱,脉象不太稳定,确实有些类似疫病的表现,但最终柳慈和苗姑结合禾神医的问诊记录来看,孩子得的并不是此次的疫病,而且高烧也已经有下降的趋势了,不然若真的是疫病,凭这孩子的体质与那大夫的方子根本不会那么快就开始退烧,虽然是误诊,但方子确实还算对症。

说起来这大夫也是无妄之灾,他来州衙出诊,觉得小郎君的病有些棘手,乐衍就着急忙慌地问他,是否是疫病,那大夫看脉象与表征说不无可能,结果就被摁在了州衙。两天过去,好在小郎君是没有出现病情恶化的情况,不然这大夫怕是自己都要被吓出病了,他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整个人都是懵的。

“莫说你家郎君得的不是疫病,他就算得了,难道你就能放着一州的百姓不管了?”季熠听到苗姑的诊断结果,气极反笑了出来,他从未见过乐衍这样愚不可及的人,“两天时间啊,整整两天,你就守在你儿子床边,若是这两日里有坊间的医者发现了疫情来报,是不是也就被你闭门谢客赶出去了?”

面对着几乎被吓破了胆的乐衍,季熠最后还是从风池的嘴里得到了想要的信息。

眉州原来在两天前就得到了戎州发来的睿王谕令,告知了戎州发生的疫情,并提醒眉州,作为紧挨着戎州的人口大州,务必要做好防范,并加紧排查找寻已经感染的病人,做好隔离治疗。而恰好在同时,乐衍的儿子就病倒了,高烧不退,神志不清,从小娇生惯养着呵护长大的小郎君突然这样,乐衍的脑中几乎立刻就把这病同刚收到消息的戎州疫病联系了起来。

“‘万万小心,不可轻慢’。”季熠复述着谕令上最后八个字,每个字都如千斤之锤砸向了乐衍,“你以为睿王封了戎州是为什么?他又为何要发谕令告知邻州?”

一想到悦知风在戎州为了给周边的州县争取时间,宁愿把自己也封在僰道县也要即刻封城,而这个乐衍居然就这样白白浪费了两天时间,季熠刚压下去的火又噌噌要往上冒。

明明就算是照顾自家孩子也并不耽误他把防疫的事情布置下去,但乐衍居然敢瞒住消息,让眉州自上而下都浸润在疫病扩散的危险中,更过分的是,他还在这种时候又搞了一次傩礼,让百姓在不知情的前提下聚集,更加大了传染的可能性。

“下官……下官不敢不办啊。”乐衍仿佛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在季熠的盛怒中勉强为自己见缝插针地找寻一些辩解的可能,“此地的百姓疏于教化,凡事都更相信那些巫医巫术,岁末时的傩礼下官没去,若把疫病的消息公示,他们怕是要闹起来。”

“你觉得补办一次傩礼能比你好好防疫更重要?”季熠开始怀疑这个乐衍是不是真是他外祖门生了,这人的官该不会是买来的吧?一个读了半辈子圣贤书的朝廷命官,居然做出这样无知愚昧的决定。

乐衍声称自己虽然闭门谢客了,但并未把整个防疫的事情完全搁置,他也是做了些安排的。但傩礼不办不行,因为这是本地少民的大族长跟他说的,只有刺史本人牵头举行大傩,才会让这里的少民相信,有些事情是人力不可抗的天灾,不然这些百姓会把疫病这种事情,当作是不敬神明的乐衍招来的祸患。

季熠听明白了,乐衍自外放到眉州,对此地民俗素来轻视,这种事情就算他在重要庆典上勉强装腔作势一番,但次数多了,当地的人也是能感觉得出来的,更何况似乎这位刺史大部分时间连装都不屑去装,很难说那位大族长是不是故意拿这事在挤兑甚至吓唬他,但这次他信了,不管是因为儿子生病还是为了自己的官声,乐衍都宁可信其有。

“眉州本地有一个说法,不足十岁的孩童若是先父母而亡,会带走父母的阳寿与运数,家族气运都要受到影响。”风池好像是想替自己的上司找补回去点什么,他比乐衍在眉州的时间更久一些,若乐衍因此事获罪,他也少不得要受连坐之罚的,所以不管是否出于真心,他还是帮衬了几句,“根据少民的说法,唯有大肆酬神才能化解。”

有一说一,比起乐衍,季熠倒还更愿意相信这个风长史的嘴里能多几句实话。言而总之,乐衍必是病急乱投医,所以才一反常态主动去搞那傩礼,这也就是为什么这个傩礼虽然铺张招摇,但却办得那么仓促的缘故,他虽说不见外客,今天一早却老老实实跟着大傩的队伍一起去祭了山,也是过午才回到州衙的。

季熠转头与谢观南和苗姑他们几个交换了一下眼神,他并不想谈论关于眉州的这些怪谈,苗姑和柳慈作为医者,更不会将疫病与鬼神之说联系在一起,但既然身在此处,不好对本地的习俗指手画脚。而且怪谈之所以流传,必然要具备两个条件,一个是有人传,再一个,就是有人信。

“下官五十岁才得了这么一个儿子,下官外放剑南道,已然无法在家中尽孝,若还让这孩子有个好歹,就真的愧对乐家祖宗了。”乐衍说到伤心处,扯着衣袖在眼角处按了按。

百善孝为先,古往今来都是这么个道理,所以乐衍这么说话或许自认是个聪明且安全的方式,但季熠却并没有让他如愿。

季熠耐心等到现在,无非是想听听乐衍所说他做的防疫安排到底有哪些,不想却等来了这么一句话:“眉州以下各县,是否有感染者,具体病人人数有统计吗?每县有多少医者?各县之间,眉州与邻州交通要道是否已经严令检查过往百姓?这些刻不容缓的事情,都要安排在你的孩子康复之后,只有你乐刺史的孩子如珠如宝、贵重无比,是吗?”

“有……有安排的。”乐衍擦眼泪的袖口转眼就移到了额角去擦汗了,乍暖还凉的初春,即使是在西南也远没有到能轻易出汗的气温,面对季熠已经不加掩饰的质问,乐衍终于意识到,眼前的这位王爷,并非是来视察,而是真的来问罪的,“下官已经派出人手去各县布置,只是一时尚未有结果来报。”

“几时派出的人?”

“昨……”乐衍看了一眼季熠铁青的脸色,立刻改口,“今……今早。”

换言之,从得到戎州谕令开始,疫情的消息在乐衍这里整整卡了有二十多个时辰,他才开始向下布置防范措施,而至今还没有什么准确的数据可以反馈回来,帮助季熠他们理清眉州的现况,这就使得季熠原本的计划又一次被打乱。

谢观南是第一次看到季熠因为生气而沉默下来的样子,他神色木然,脸上没有太过明显的表情,只是一双眼睛显得比往常更幽深而晦暗。谢观南知道,如果这个时候季熠还肯责骂几句乐衍,可能反而好一些,那说明季熠至少已经想出了解决的办法,也有把握掌握局面,但他此刻一言不发,那才是真的吓人。

季熠让苗姑把禾神医传来的方子和疫病诊断方式也抄录了数份,他拿了一份摔到了乐衍的面前:“第一,将这份东西尽量传抄给眉州所有医馆、药铺、和各路大夫,务必通知他们注意来问诊的病人状态;第二,严守眉州所有水陆交通隘口,进出的百姓都要进行初检,发现有病症的人要立刻统一收治管理;第三,迅速征召所有可以集结的医者、药工,划出隔离疫区,收治染病的百姓。”

从防疫到治疗前期准备及后续物资保障等等,需要从头规划的事情还有许多,但季熠只能挑要紧的说了。他本来是想从眉州征调人手去戎州的,但现在看来他是很难从眉州带走什么有用的人了,眼下能控制住眉州不变成第二个戎州,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乐衍和风池一边听着吩咐一边不住点头,大气也不敢出一下。不过他们此时还知道焦虑和害怕,总算是还有些当官的样子。季熠本也不喜欢说那些诸如“食君禄、忠君事”之类的陈词滥调,看到他俩这副德行,反而压住了大半怒火。

人若是连“害怕”都不知道了,反而不好整治,但像乐衍和风池这样,心里还有羁绊和眷恋,或者对自己的前程还有追求的人,总还是容易掌握的。

“戎州的疫情爆发得十分突然,一时人手与各类必需物资都十分匮乏,我已经安排了几路驰援,最快的应该是嘉州这几天会送去的一批。”季熠冷冷瞪了乐衍一眼,“他们将是第一批到达戎州的救兵,你要负责在他们途经眉州时,确保他们的安全,懂吗?”

季熠既然指望不上眉州的人力物力,他也不能在这里继续停留,只能给乐衍下了死令,要他两日内把眉州上下的情况彻查清楚,并追上他的脚程报过来。

乐衍面露难色但又不敢言。

“你弄丢的两天,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你得自己找回来。”季熠丢下最后一句话,“你若敢让眉州的病人数量超过戎州的,就自己准备好上京去跟皇帝解释,你这刺史是怎么做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