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柏舟城。
人声寂肃,华盖满城。
每年只有梅雨和暮冬,尊贵的皇太后祁氏芳露才会带着她的仪仗,从长空寺回皇宫来小住。
先奢帝暴虐,致使民怨沸腾,几乎朝纲翻覆,而至奢帝暴毙,举国动乱,是这位祁氏巾帼运用手腕,弹压动乱,整肃乱政,收复朝纲,保住了凛朝逾百年的基业。
而或许是这皇宫里承载了祁氏太多不美好的回忆,所以,她虽然接受众多朝臣的恭请,同意回銮摄政,却依然惯居于当年的贬谪之地长空寺,这偌大的凛宫倒成了行宫别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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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宫内苑,冰清殿。
这里是原本的冷宫,太后摄政后的第二年,懿旨钦准重修,之后就成了每年太后回宫休养听戏的地方。
“……山色消磨今古,水声流尽年光。翻云覆雨数兴亡,回首一般模样。清景好天良夜,赏心春暖花香,百年身世细思量,不及樽前席上……”
戏台上歌伶软语唱着一阕弹词,太后似乎甚是喜欢这一段,便叫那伶人反复清颂,自己则捏着身旁女官剥好的糖炒栗子跟着哼哼,看来甚是惬意。
遵宫规旧例,太后身边应该配置十二个小宫女,十二个小太监,八名内宫宫女,八位粗使嬷嬷,四名女史,四名内侍太监,四位女官,可是太后不知是节俭惯了还是没法相信别人,自内宫宫女以上全部裁了,身边自始至终只一位女官,即是兰若姑姑。
这兰若姑姑什么来历没人说得清楚,只知道太后一切吃穿用度均有她打理,只要是关联到太后的事情,大多的她都能做主,因此也是一位名微而权重的人物。
兰若在太后身边剥着栗子,一位内宫宫女悄悄俯近,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兰若听得一愣,惊动了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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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氏二八芳龄就嫁于当时还是太子的奢帝,第二年便获封太子正妃。
最开始的时候,她对先奢帝也有过憧憬,但很快她就明白了,那个男人只是需要她的身份,需要她扮演一个规规矩矩的太子妃。
之后祁家因谋逆罪满门抄斩,祁氏因为当时身怀皇嗣而幸免,但也被圈禁了四年。
在那四年当中,她陆陆续续得知了父兄被构陷的真相,看清了枕边人的真面目,有过一个孩子,又很快病故夭折了。在她呼天不应叫地不灵,最最悲惨的时候,救她出深渊的,竟是丈夫一心痴狂却始终求而不得的女子。
她这个正妻,倒是被情敌护佑着,捱过了最艰难的时期。
解禁后,她被贬罚至长空寺带发修行,虽依然清苦,但终是获得了短暂的自由,直至奢帝暴毙。
虽未被封后,但仔细追究来看,也并未被明令敕夺太子妃位,因此倒成了奢帝唯一一位拥有封号位分的妃子,现今,恭为庄昭皇太后,代摄朝政。
用太后自己的话来说,泼天富贵她享过,刺骨清贫她也捱过,这世间什么好坏她都见识过,自是没有什么能叫她动容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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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了?”
“太后,内务府的刚刚来报,山雪宫的那位待选娘娘,昨儿没了。”兰若一贯淡淡然地开口陈述。
“山雪宫的?”太后捏着栗子,一时间想不起来。
“太后忘了,是望宛城御制织造潘家的嫡小姐,潘溯雪。两年前太后亲准,让送进宫里来,说是年岁与咱陛下相当,先培养培养感情,过两年定下来,好备选的。”
“哦,是那个丫头……既是昨儿没的,怎么这会子才回?”太后模糊忆起一双秀丽的笑眼来,当初不过巡幸途中遇见,就因为那双大方盯着自己的眼睛,笑意里清明稳重又带着狡黠,瞧着欢喜,才想着把人留在身边。谁料随同的人会错了意,先一步把那姑娘送进了给皇上备选的单子里。等太后想起这茬子,也只好借坡下驴,好在皇帝虽不是自己生的,倒是自小跟在身边长大的,现在年纪还轻,心性也还天真,委屈不着那个丫头。
怎的好好的,人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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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们陛下倒中意这雪姑娘,月前才赐了待选名位,预备年后就给封号的。可这雪姑娘福薄,又许是年纪小背井离乡的水土不服,自进宫,十日里怕是有七八日病着。因着陛下,宫里原也养的精细,本来她一时急病,和宫上下都不得安宁,昨儿去了,陛下哪里饶得,责太医院众人复盘了一宿,又从宫人当中上下排查,结果,也没查出旁的来。陛下头风急火的,今儿早上实在掌不住,险些晕厥,让太医院令扎着针,服侍卧下了,福公公才得空来回。”兰若接下太后手里的板栗,重新点香奉茶,一边细细地回了事情经过。
“唔……”太后沉吟不语,她虽比兰若年长,但远没到“老”的岁数,只是生活习惯淳朴,再加上华发早生,瞧着倒和兰若像是两代人,气度也自带着长者威严。
“太后觉得呢?”兰若停盏,细腻的白瓷茶盏里飘出朴实温厚的盐香,却是乡下常见的熏豆茶。
“这倒煞风景了,宫里也太精细了些,哀家想用个粗陶茶碗倒寻不着了。”太后拈着茶盏,不咸不淡地啜了一口茶,看上去兴致缺缺,“哀家要觉得什么?既是病死的,就没什么可责罚太医或宫人的,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你打点就好,只是小鵘儿重情,又难得喜欢了她一场,还要多顺着他一些。”
“奴婢省得。”
“你拟道谕,叫送了同去潘家报丧的人代宣,哀家的意思,潘小姐虽未获封,但已正式入选,好歹也算是皇家的人了,就……赐封郡主,恩敕其亲长扶枢归故,仪制上,可由她母族自便。”
“是。”
兰若应了,起身礼毕,准备退走。
“等等,给哀家宣了太医院令来。”
兰若抬头望向太后的脸,霎时又想起这不合礼数,忙又低下,顺从应声,急急退去。
“病故?呵……这宫里啊,可总算有点意思了……”太后惬意地嚼着栗子,抬抬手,戏台上静等的伶人们又再度咿咿呀呀地弹唱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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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若出了冰清殿,向小黄门嘱咐了几句,等了一会儿,左近瞧瞧四下里没人,才绕路走到霖铃轩的小花园。
霖铃轩是宫里的花房,这时节暖房里已经培育出十几株品相上好的黄蝶水仙,太后历来喜爱橙黄色系的花朵,霖铃轩便一早递了条子,等着兰若来挑选。
兰若进来院子,忍不住蹲下轻嗅一株碧玉兰,身后有个人影温柔地靠近,略显笨拙地在她耳边簪上一支绿梅花。
兰若也不吃惊,把花枝摸下来瞧了瞧,这才抬头望着来人,浅浅一笑,“哪里采的?”
“从园子里过来,瞧着这花儿可爱,想着你应该会喜欢……”祁锋一笑憨憨的,对着兰若,他总是话都不会说了,只是傻笑。
兰若点点头,“嗯,我喜欢的。”
言罢拿着花枝略修了一下,小心簪在发间,问祁峰,“好看吗?”
“嗯,好看的。”
兰若瞧着大将军那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傻样儿,忍不住“噗嗤”一声,伸出一根手指戳了他脑袋一下,“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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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儿陛下没早朝,怎么也没见你往这边来请安?”兰若看他穿着朝服,知道是刚从凌霜殿前下来,随口一问。
祁锋是祁家长房长孙,太后长兄唯一的骨血,她的亲侄子,也是她在此世仅存的亲人。太后的长兄长嫂是青梅竹马娃娃亲,成婚早,祁锋的岁数和太后相差不到八岁,太后未进宫前,他们相处起来不似姑侄,倒像是姐弟,后来家里遭了变故……
“小姑姑……怕是不会允许我再往前线……”祁锋眼神飘忽,有些心虚地搔搔下巴。
“哪里又要起战事?还用你亲自去?”兰若纳罕,这些年就是因为祁锋声名在外,边境稳固,太后才诏令他回朝,消停了大半年而已,这是又要往边境跑?
“不是打仗,就是寻常换防。”祁锋欲言又止,“莫鹏他们说……让我去露个脸,省得年关刚过,边上几家不老实……皇上也是这个意思……”
兰若觑着他,“所以,你是央我给她说?你们先斩不后奏,让我来当这唱作?”
祁锋咽了口唾沫,干脆给兰若作了一个揖,“好妹妹……”
兰若叹气,“你知道,我拿你没法子呀……”
祁锋眉头一紧,脸上难掩愧意,待要说什么,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
兰若伸手轻轻点上他紧皱的眉头,又按住他的嘴唇,“你不必说,我省得。你也务须愧疚,我愿意等。我也不怕要等。”
现在还不是时候,现在我们都还有必须要做的事没有完成。
祁峰没再说什么,握着兰若的手贴在自己胸口,目光灼灼地静静望着她。
“将军安心,祝将军武运昌隆。”兰若依旧是浅浅一笑,却叫祁锋红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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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从风雪中走来……
愿君似梅花凌寒,遒劲不折,清雅不谢。
别害怕,我们的心,一直都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