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宫雾凇殿。
时已四更,少年皇帝还在翻看奏折,倏忽一阵风过,将烛火吹熄,殿内瞬间暗了下去。
“小全张!”少年有些恼,本是地龙烧得过旺,他才叫人开扇窗去去燥气,结果偏偏开的西窗,冷风灌进来,就对着书案吹。
“福清?人呢?”揉了揉额角,少年有些纳罕,烛火熄灭有一会儿了,竟既没有人来点灯,也没人来关窗,平日里围着他“祖宗爷”前,“祖宗爷”后的俩话痨也没来看茶……
少年叹气,没怎么在意,以为不过是底下人乏了犯困,没听见他叫人。起身去关上窗户,又摸索火折子点灯,却不知那蜡烛的烛芯怎么折了,一时半刻地点不着。
又是一阵风,将殿中书册纸张吹得沙沙响,一些没来得及压住的纸片纷纷扬扬,似下雪一般洒落。
少年回头看了一眼合上的西窗,再转头,恍惚间看见一幅被点燃的画卷不远不近地飘过。
画上女子,竟然是前朝祸由,妖姬燕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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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人装神弄鬼!”
看到这一幕,沈鵘是生气的,因为他很清楚,宫里绝不可能留存这个女人的画像,而这幅画又画得这样像,像是那女人活了过来,咿咿呀呀地唱着,一个转身,娇妖又眷恋地看过来。
……小鵘儿……
忽然间,那画上美人变作一个浑身扭曲面目狰狞的恶鬼,曲张着只剩枯骨的利爪向他抓来,眼睛瞠得几乎要掉出眼眶,嘴巴大张着,又怪异地咧着嘴角似是在笑。
……小鵘儿,你怎的还不为母妃报仇……
……小鵘儿呀……
……小鵘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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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鵘一骨碌坐起来,额头上冷汗涔涔,前心后背也湿透了,丝质的睡袍黏在身上,极不舒服。
“小全张!”沈鵘一掀床帐,赤着脚下地,拽过床边小几上的茶壶猛灌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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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身上潮热稍散,他才再次发现不对劲儿。
地板是冰冷的,他明明喊了小全张,依旧没有人进殿。
不……这里不是雾凇殿……
他惊恐地向上望去,孤月如钩,天上的云和四周絮败的纱帘几乎混为一体,黄金映射着昏暗月色,发出冰冷的流光。
天空被那流光割裂,整个世界都碎裂在只有头顶上那一圈飞不出去的栅网之中。
这里是……
那个早已不复存在的炼狱牢笼,鸟笼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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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意从脚心蔓延向全身,他像是瞬间被冻住了,一步也挪不动。
比身体的寒意更冷的,是心底的寒意——恐惧一旦打开缺口,便像冷风过境,洪水决堤,让人瞬间忘记要如何抵抗,只想逃离。
这是个噩梦。
他想要安慰自己,可记忆偏要在此刻折磨他。
逃不出去的鸟笼,有个人悄无声息地站在那里,明明站得很远,他却感觉那人就在眼前,近得仿佛能感觉到那人的呼吸,带着刺骨的杀意,吹着他脸上的汗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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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莺……
她闯宫杀人竟然不蒙面,那张脸,和那个女人有些相像,最大的不同是少了那个女人的媚态,眼睛里清明又疲惫。
孩童的眼睛从地板下面透过缝隙仰望,她就好像身披月色的神明。
她看见了他,蹲下与他对视。他就那么痴痴看着她,心中涌起莫名的亲近感。
“你不怕我?我杀了你母亲。”
孩子摇摇头,“这样活,不如死了好……”
蒋莺眼中一霎透出无尽的悲伤,“……可她不是这样认为,她很怕疼,也很怕死。”
孩子低头想了想,仰头望着她笑,“我不怕疼,也不怕死,你杀我好不好?”
一滴眼泪落在孩子脸上,很烫。
他伸手去摸,这一滴泪恐怕是记事以来,摸到过唯一温暖的东西,他便咧嘴傻笑起来。
“姐姐,我不怕疼,也不怕死,你杀我好不好?”
“不好……因为我会疼,我也怕疼。”蒋莺也笑了,可那笑意很苦,刺到了他麻木的心。
“姐姐,活着好累,我不想活着……”孩子哽咽起来,他无数次梦想着身披月光的死神来接他,带他离开这个毫无希望的炼狱人间,可是死神真的来了,却不肯带他走。
“是啊,活着好累,可你不能死啊……”蒋莺伸出一根手指透过缝隙,戳了一下孩子的额头,“还有,你不能叫我姐姐,要叫我小姨。”
小小孩童瞬间困意涌起,迷迷糊糊地,听见有个声音说:“睡吧,这只是个梦,睡醒了,记得我是蒋莺,我杀了你母亲,你很怕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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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醒了,只要记得她是蒋莺,蒋莺杀了母亲,朕很怕她……
朕很怕她,恨不得杀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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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鵘醒了,却迟迟不肯睁眼,耳边传来小全张絮絮叨叨又鸡猫子鬼叫的大嗓门儿,“官家!祖宗爷!我的爷您这是魇着了,官家您别怕,小的们都在呢,爷您听见小的声音了吗?哎呀祖宗爷啊啊啊——……”
“别嚎丧了……”实在给烦得不行,沈鵘翻了个身,背转众人时,悄悄抹去眼角的泪。
“官家?官家您醒了?吓死奴才了……”小全张跪在床边扒拉沈鵘,他原是太后从长空寺带回来专门服侍小孩子的,沈鵘从六岁多跟在太后身边,小全张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在一旁伺候——为了保护沈鵘的身世名声,太后几乎将整个凛宫肃清,所以小全张并不知道宫里的风言风语,也不了解沈鵘的身世,只一心拿沈鵘当自己的孩子一样宠着护着,沈鵘也纵容他,因此许多宫规在他也不甚严密的。
“你别烦朕。”沈鵘直往被子里钻,小全张才不惯着他,掀开被子,揪着孩子脖领子就拖起来,“哎呀!您等会儿再嫌弃奴才,这天儿可不早了,该耽误上朝了!”
“朕不要去!”
“哎呀!上回误了一日早朝,官家您自己就念叨了好一阵子,更别提太后和御史台那帮老臣了。再误了,奴才这耳朵还要不要了?哎呦!您就当可怜奴才吧!奴才呀,是免您日后后悔。诶!走你~”
沈鵘翻着白眼被小全张一通穿戴梳洗,再一脚踹出雾凇殿,伸着懒腰打着呵欠往凌霜殿走。福清早等在外头了,“官家,今儿请銮驾用辇还是?”
“几步路啊还用辇,朕又不是残了……”沈鵘傲娇地“哼”了一声,掸掸袖子扭头步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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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冬的柏舟城天亮得晚,五更天仍未明,凌霜殿执掌宫人点起宫灯,殿前丹墀御道被照得通明。
沈鵘站在凌霜殿前负手驻足,望着前来上朝的百官,视线不经意飘远,如钩孤月之下,那座囚困着他经年噩梦的鸟笼宫早已消失不见,可今日不知为何,他又再想起。
所有人都以为救他出鸟笼的是当今太后祁芳露,只有他自己知道,从一开始,就是蒋莺。
是蒋莺给了他活下去的理由,是蒋莺给他留下了足够的食水和保暖衣物,是蒋莺用精神道秘术封印了他的噩梦,也是蒋莺指引祁氏前来搭救。
可是蒋莺不要他记得这些,她要他将一切噩梦苦难皆归咎于她,要他恨她……
“朕若真能恨你……”
会否真的可以忘记活着的累,真的冲出樊笼,让这颗心自由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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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城驿。
云知还拴上马,提着医箱跟着衙役快步走进偏厅。
“云先生,这边。这是本月第三起了,回乡致仕的官员及其随从被杀,还给大卸八块的……府衙里的仵作都忙着拼尸体,实在是抽不出人手了……”
云知还抬手打断了衙役的话,擦擦汗,喘了一口气,“没事儿,你帮我把帷幕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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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一刻钟,最后一个衙役也捂着嘴巴跑出来,扶着门框狂吐,帷幕里只剩下云知还的身影还在有条不紊地忙碌。
“这云先生是真厉害,血腥味这么重,熏得我们都站不住了,他还能稳得住……”
“他自然是厉害的,都是从战场上练出来的。”柳城总捕头莫枭拿黄酒当漱口水,又猛灌了几口压下恶心,“听我大哥说,云先生还小的时候,就是在战场上被他师父捡回来的,就是那个……着名的绯夜谷之战。”
“……乖乖,那不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怪道他这么稳当,见了这场面也不怕……”绯夜谷之战的恶名人人耳熟能详,衙役们张大了嘴巴,好一会儿才抚着胸口按住各自扑通乱跳的小心脏。
“可不是嘛,他师父是随军军医,他的一身医术也是在军队里打的基础,后来天下太平了,不怎么打仗,他师父把他赶出来游历,让他多见世面多切磋学习,喏,一不小心历练成神医了。”莫枭一脸的与有荣焉,生怕别人不知道那是他铁子似的。
“老枭!”帷幕里头一声喊,正摆谱的莫枭差点儿把腰闪了,忙不迭地应声往里冲,“来啦来啦,咋啦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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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死者都是被死后碎尸,死因大多是被利刃割喉,但是也有区别,只有吴大人是被高手以剑气穿喉,一击毙命,伤口很小,几乎不流血,而其他人,是被极细的天蚕丝以极快的速度瞬间切下了头颅,然后,所有人再被乱刀分尸。”云知还脱下手套,在铜盆内用特制药水浸手。
莫枭跑进来,拿帕子给他擦手,歪着脑袋去看记录册,“那意思,难不成有三个凶手?”
“是不是三个还不好说,至少可以肯定是两拨。杀吴大人和杀随从并分尸的不是一路,而且两拨人中间应该有半个时辰的时间差。”云知还拿过帕子擦手,眉头依旧拧着,沉吟半晌,问莫枭,“另外……你确定所有人都在这儿了?”
“啊?啥意思?难不成还有幸存者?”莫枭快速核对了驿臣的日志和供词,再对比验尸记录,“没错啊人数对得上……”
“我不知道,这得你们去查。我只知道,从痕迹上来说,有一个人受了伤,在西墙下躲藏了一阵子……”云知还收拾着刀子剪子各式药瓶,医箱塞得满满当当的,往日里规整有序的箱子一时间合不上,云知还还在随手往里扔东西,显然是在想心事。
“知还?”莫枭是了解自己这铁子的,这就是个医痴,洁癖,强迫症,讲究标本兼治,有时候还认死理儿,所以他还真没见过这人走神的样子。
“没有。没事……应该是看错了,没有什么幸存者……”云知还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瞪着眼睛一脸“无辜”地否认三连,把塞得乱七八糟死沉死沉的医箱往莫枭怀里一丢,“你帮我送回住处。记录我已经整理好了,你照着向上头禀报就是了。我还有事,我先走了。”
“……怎么了这是?”莫枭被砸一趔趄,也只得认命当搬运工,顺道把抻着脖子看热闹的衙役都轰散,“哎哎,都干活儿去,该干嘛干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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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知还出了柳城驿,没有上官道回城,而是往西边山道上七拐八绕,似乎循着什么踪迹,追到了山上一处废旧的猎户小屋。
“你小子总是在我需要的时候恰好就在附近啊……莫不是在监视我?”
云知还气喘吁吁地推开半扇木门,一眼就看见一个人影靠着板壁蜷在角落里,那人似乎早知他会来,还有心思调笑。
“你轻功独步天下,哪里是我一个不会武功的大夫追得上的。”云知还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从怀里掏出火折子点上灯,走近了查看那人的伤势。
蒋莺抬手挡了一下光,猎户小屋荒废已久,灯油都有股怪味了,不知道云知还这个狗鼻子怎么受得了的。
蒋莺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更显苍白,云知还一眼瞧见她手腕和颈侧的割伤,眉头一蹙。
“什么杂碎还能伤到你?”云知还变戏法一样掏出金疮药和纱布就给她包扎起来。
云知还常年随身带着金疮药,那药可矜贵的很,莫枭都没见他用过,甚至有回莫枭被人犯拉了一刀,他就在边上,还非要衙役去就近医馆现买药。此刻一见蒋莺伤了,他那金疮药就跟不要钱一样了,真不知道莫枭看见作何感想。
“唔……”蒋莺脖子左侧和右手腕各有一处割伤,是被锋利的天蚕丝切入皮肤后又崩断的力道弹出来的,没怎么流血,亏的云知还还能闻到血腥味。这种伤对于蒋莺这样的高手来说本来不值一提,可是蒋莺经脉有损,异常的怕疼,云知还已经很小心了,她还是疼得直抽气,忍不住调侃,“呵……大夫可不兴挟私报复啊……”
“……怕疼,那就别受伤啊。”云知还顿了一下,还是又放轻了一些。
其实以蒋莺的身手,已经很难有人能伤到她了,而且根据云知还的验看,蒋莺和后边那一拨凶手的动手时间间隔半个时辰,她明明已经一击得手,为何没有立刻离开?
一方面她可能是故意等着后边那波人,另一方面,就是她走不了。
蒋莺有病,因为强行修炼精神道秘术被反噬,她患有很严重的头风症,发病时头痛欲裂,陷入幻觉,浑身僵冷不能动弹。这个病是进行性的,每发作一次就会加重一分,直到患者崩溃于难以忍受的头痛折磨,坠入幻境不再醒来。
“那帮杂碎还想连你一起杀掉不成?”云知还咬牙切齿,他知道有另一帮人一直跟赫月公主作对,公主故去以后,就将矛头对准了曾经支持公主的人。
“小大夫好凶哦……没事,我还得感谢他们把我叫醒了。”蒋莺嘿嘿一笑,又抱着脑袋呻吟。头疼真的是很难熬,蒋莺拽了拽云知还的袖子,“阿肆,让我靠一会儿……”
云知还无奈叹气,坐到蒋莺身边,拿出一个药瓶倒出一粒药丸喂她服下,让她靠着自己休息,“我不问你都去做了什么,但你不要忘了你答应过我,你的事情做完了,就跟我回岳家秘祠治病。”
蒋莺享受着云知还轻柔地按摩,闻言无奈苦笑,“……我这毛病都这么久了,那么些大夫都说治不了,你就治得好?”
云知还顿了一下,眼中有些怒意。
“……怎么治不好了?有我在,你只要给我留一口气,我就能救。”
“我们阿肆真厉害……”蒋莺知道他在生气什么,可她不能随口应承。当年那场战祸毁灭了夜澜人的一切,也牵累了无数无辜的外乡百姓,云知还就是其中之一,他本来,只是来夜澜售卖胭脂花粉的货郎夫妇的孩子,小名阿肆,蒋莺也只是他们家的常客。
绯夜谷一战,凛朝大军杀进王都,货郎夫妇双双殒难,蒋莺一直以为小阿肆也死了,没想到四年前在青州被他逮到。
这四年,蒋莺自觉已经给云知还添了不少麻烦,当年还是个小孩子的阿肆何其无辜,现如今,他们所处的世界更是截然不同。
她不能再牵累这个无辜的小老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