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卫夫人的马车才从上坊牌楼下经过，行在西市的街道上。
车檐下的芙蓉花团玉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行人纷纷退避两旁。
卫夫人望着铃铛发呆，这是那人给她行的便利，有御赐的引铃开路，闻铃即知贵人过路，行人回避。虽确实省去了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但也多少带来了困扰，比如，很容易造成拥堵。
为了避免麻烦，卫夫人已经很少出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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硕人馆的后门和卫夫人买下的园子西墙之间，原本有道六尺巷，后来硕人馆扩建，索性把巷子封了，改成了边门。
卫夫人住在园子里，平时也很少到硕人馆中露面，馆中事务均有专人负责，来汇报时也有专门的途径，因此这边门向来是不用的。
“夫人，那个孩子又来了。”甫一下车，敖儿姑姑就发现边门巷墙檐下蜷着个小小的身影。
卫夫人侧过头去看了一会儿，轻轻一叹，示意下人把那孩子领进去见她。
“夫人……这——…”园子里专管杂务的王婶有些犹豫，再看看跟前的下人们，竟然都有点畏缩，仿佛那孩子是个什么脏东西。
“夫人，我去吧，夫人先回屋漱洗。”敖儿眼看着卫夫人难得地皱眉毛要发火，赶紧示意王婶该干嘛干嘛去。
于是下人们拥着卫夫人都缩进了门里，他们会这么忌惮那个孩子也是有原因的——但凡住在城中的人都认得，那是在十六年前出生的夜晚，连天都泣血的转世修罗，不祥之子——当朝太宰安耀臻家的小公子，安永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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敖儿走到边门巷，蹲身打量这个令人唯恐避之不及的孩子。
安永夜毕竟是相国公子，所以并不见得腌臜，相反，他给人一种极端干净，仿佛离尘别俗的空寂感。
敖儿看了一会儿，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
安永夜一惊，大概先前一直在睁着眼睛发呆，没发觉有人靠近，更想不到会有人会这般触碰自己，一时间直发懵。
敖儿看着安永夜大睁的眼睛，不禁觉得有趣，又有点熟悉，尤其是左眼下那颗小小的泪痣，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小不点儿，我家主人想见你，你跟姑姑来好吗？”
安永夜无措地站起来，低头想了一下，问，“姑姑你家的主人，是这园子里的人吗？”
“是啊。”
安永夜抬了下手，又背到身后去，敖儿看他的情形，明白他本来是想抓自己的衣摆的，但是碍于身份把手缩回去了，不由得一阵心酸，假装不在意地拉起安永夜的手腕，带着就进了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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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夫人换了衣服，坐在桌边不知在想些什么。
敖儿在外叩门，说是人带来了，卫夫人一抬头，就见门开处，恍惚站着位玄衣墨履的俊秀公子，顿时愣住。
待细看时，玄衣墨履确是不假，不过不是俊秀公子，只是个青涩少年，那眉眼神色，实在太像一个人，由不得卫夫人不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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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来的人自然是安永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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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夫人上下打量着这个少年，他身上的衣服虽干净，但看得出经年浆洗的旧痕，又不是太合身，且料子也不好，何况一身黑，断乎不是个同他相国公子身份相符的打扮。
“听家下的人说，你连着好几天等在园子外头，是有什么事吗？”
安永夜躬身行礼，道，“夫人见谅，小侄，只是想进来看看这座园子。”
卫夫人买下的这座园子名叫“留翠”，有八门七进，因园里遍植芭蕉而得名，景致虽好，远不到会引人留观的地步。
“敖儿，带他去吧。”愣神半晌，卫夫人吩咐道。
“夫人——这……”敖儿惊讶地看着卫夫人，园子里虽说不是盛景繁华，但好歹住着的都是些姑娘们，这样轻易答应了这么个孩子，不知道会不会不妥。
“无妨，姑娘们这个点儿都去前头了，你带他只在院里逛逛。况且……当初我买了这里，兴许就是在等着有一天这孩子能回来。”
“啊？”敖儿有时觉得自己可能真的很笨，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夫人说的话她都不懂，然而盼儿却都能明白，这情形就跟当年服侍赫月公主时一样。
敖儿一脸疑惑地拉着安永夜往后面院子走，安永夜连连回头，似乎也疑惑卫夫人怎么这么容易就答应了他的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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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好吗？如果那位追究起来……况且，盼儿姑姑也不见得会领你这个情。”安永夜跟着敖儿走远了，屏风后头的人才慢悠悠转出来，带起一阵好闻的烟风。
螓首掂着她的红烟管，飘缭的烟气里一种缱绻旖旎的倦意，一行一动都是风情。
硕人馆中的姑娘哪一个不是背负着一串故事，螓首却像是其中特别有故事的，她比其他几个红姑娘年长，气势够，镇得住，几年下来，前头的事倒有大半靠她掂量的。
见她又是一副烟不离手的架势，卫夫人微微蹙眉，“年纪轻轻的，这样古怪的嗜好。”
螓首倒是无所谓，“我习惯了。”
卫夫人轻啜茶水，心下还在盘算着从古玄晴那里听来的消息，今日宫里也传来了时兴的点心盒子，那位表面上八卦着夜澜秘幸，实则已经在催她了。
卫夫人嘴上淡淡地应螓首前边问的话，“这孩子的事现下还不是说的时候，胖子不是一口吃的，城也不是一天建的，敌人又没有蜂拥而来，那就该静待时机，逐个击破才是，况且……”
“况且夫人还在思量着，要把那些个敌人，暂时变成自己人。”螓首何等聪慧，不过是来讨卫夫人自己一句首肯，她好安排馆内的口舌。
卫夫人点头赞许，“果然是你，知我心思。”
螓首也不客气，“谢夫人赞赏。只不过，这屋子里聪明人远不止我一个，盼儿姑姑，未必就不知道您的打算。”
卫夫人整理了一下衣袖，轻描淡写地一笑，“我这里划下道来，她要不要接，也全看她，不过尽人事，听天命罢了。你出去了，叫蛾眉进来。”
螓首一挑眉，未再置一词，行了礼，悠悠然“腾云驾雾”般飘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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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永夜长得太像那位了……
卫夫人攥紧了袖中的手，免得自己忍不住发抖。
当年赫月公主当着奢帝的面跳下崇定门去世，奢帝悲痛过度，患了癫狂之症，也许是太过遗憾没有将心中眷恋说出口，没有来得及挽留心爱之人，所以，当他见到容貌本就酷肖公主的苗心蝉时，就彻底疯了，他将她封为“月夫人”，极尽宠爱，似乎想要用这种方式麻痹自己，强调自己从未失去。
于是西市坊间十数家商户田舍，半月间就变成了这座“留翠”园，只因那“月夫人”独爱雨打芭蕉之境。
圣恩隆眷十四个月，然而不知哪一日，奢帝忽然清醒，随即下令，把那个软语温存，耳鬓厮磨了一年之久的女子，秘密赐给了京畿卫提督安耀臻。
于是，苗心蝉悄无声息的，变成了安耀臻的妾。
在那之后不久，奢帝暴毙，曾经万千荣宠加身的那位“月夫人”也悄然淡出人们的口舌。提起时，不过换得一声叹息，人们并不关心谁要做皇帝，更不愿意去记得一个犹如昙花一现的宠妃。
苗心蝉作为安耀臻的贵妾所存在的时间更短暂，无人知道她又是在何时，彻底消失无踪的。
在找到苗心蝉并带回硕人馆之前，卫夫人就调查过，苗心蝉在安府生过一个孩子，从时间推算，安永夜……很有可能是先奢帝的血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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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夫人抚额长叹，事关帝位正统，还需小心求证，况且那位也暂时还不想跟安相闹掰。
总之现在……绝不是能说出去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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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不说硕人馆里各人都在寻思着什么，从卫夫人那打听到了白少卿详细情报的古玄晴，此刻正很不要命的摸进了少卿府，准备戏弄下那个抓她坐牢的白少卿。
话说白少卿为官清廉，他也没什么家底可以置办私宅，故此一直是以衙门为家，住在霜阁里的，皇上知道了此事，专门给他的屋子写了个匾，就叫“少卿府”，于是百年霜阁自那以后多了个别称——“少卿府”。
古玄晴摸到白少卿的屋子跟前，抬头一瞄门檐上那恢弘霸气就是特不搭调的“少卿府”仨大字，嘴角直抽，心说这皇上也是真逗……
哼哼！白少卿，你敢关老娘，耽误老娘赚钱还不给误工费，老娘这就来给你茶里下巴豆粉，拉死你！给你洗澡水里洒痒痒粉，痒死你！往你衣服里放毛毛虫，毛蜘蛛，吓死你！啊哈哈哈——…
想得直乐的古玄晴三蹦两跳地窜到窗沿下，刚想偷看下屋里的状况，忽觉耳后风响，一偏头，三枚透骨钉打在砖墙上，石粉溅起多高。
“我喵你奶奶个嘴儿！”古玄晴一下给惹毛了，也不管就在人家窗根底下猫着呢，直接蹦起来多远。
“怎么回事？”窗户“吱呀”一声推开，白少卿就见窗沿下头忽地蹦起来个人影，还没看清楚，嗖一声就在三丈之外了，紧接着就是一阵叮叮咣咣啪啪咚咚的声响，远远的还能看到刀兵相见的锐光和火星。
“大人！”玹琮等一干捕快密探住的院子离白少卿的屋子不远，听见动静都跑过来了。
“去帮忙。”白少卿朝着古玄晴的方向一努嘴儿。
“不用了！”话音未落，从天而降五六个黑衣人，在白少卿的窗根前叠作一堆。
白少卿看着面前这么眼熟的一堆，望天……
“古玄晴！你胆敢越狱！”
白少卿让玹琮猛一嗓子吓了一跳，转头看时，又吓一跳，还以为身前站着尊怒目明王——玹琮脸色那个黑的……
“冷静啊冷静。”白少卿这官当的，一天到晚安抚属下……
“吼毛啊你！要不是老娘发现的早，你家大人现在估计让人给串成葫芦了都！”古玄晴略嫌不爽地斜着眼睛看白少卿，“你个书呆，怎么身边儿这么热闹，什么人都想找你麻烦。”
玹琮刚要发作，白少卿一拍他肩膀，“把这一堆……送去牢里吧，让我跟这位姑娘单独呆一会儿，拜托你了。”
忠犬玹琮立刻把古玄晴忘到九霄云外，满脸幸福地执行任务去了，顺便带走了一院子的闲杂人等。
众人都望天——喂，这边上还有人看着呢，你们这上司下属之间的，嫑这么暧昧好不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