硕人馆,听雨楼。
今年入冬后,气候干燥,听雨楼这里的芭蕉虽都偎了稻草,还是全都干冷得打了蔫儿,没了夏天里那股子翠色,看着满目萧条。
敖儿姑姑满院子忙着浇水,盼儿姑姑则定定坐在屋前,细细地缝制一件冬衣,看身量样式,该是给男孩子穿的。
“你也不来帮我,缝那个做什么?”敖儿直起身子,捶了捶腰。
“什么用处我有数就是了,横竖不与你相干。你也是爱瞎操心,花草到了时候,萎了就萎了,又做那无用的功夫做什么?”盼儿说着,拿眼睛瞥了她一下子。
盼儿那双眼睛生得最是妙,真真是顾盼生姿,会说话一般,也是这一双眼睛最像足了赫月公主,敖儿就此看住了,搁下水瓢,凑近了左右上下细打量。
“怎么了你?不认识了不成?”
“……怎么这么像……”敖儿看着她这双眼,她左眼下有颗淡淡的小痣,就是这颗泪痣与公主不同,当年她们姐妹几个还取笑,说是以后怕不得单靠这个区别她和公主不成。可是这个眼,这个痣,分明近来还在别人脸上瞧见过的……
盼儿摇头叹气,起身进了屋子,留她一个在那边发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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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盼儿你那件衣裳,是要给安相家的那个小子么?”敖儿愣了好一会子,想起点端倪。
“……”盼儿身子一顿,回头看敖儿一脸忧色地望着自己,于是浅浅笑开,要说的话都在眼睛里告诉她了。
敖儿大睁着双眼呆住了,心里无数个疑虑乱拟,一时又什么也问不出口,又喜、又惊、又忧、又怒。喜则喜她们姐妹四个身如飘萍,却得其一终归有后;惊则惊那孩子的身世过于悚人;忧则忧他们母子相见不得相认;怒则怒这样大事,这妮子竟当瞒着她这么久……
她这里胡思乱想不知滋味,盼儿只在屋里摩挲着衣裳,从不久前在园子里“碰巧”见着那孩子时,她就知道他过得不好,这样冷的天,身上也没一件像样的衣裳,身量虽长成,只是瘦得叫人心疼。
那日卫夫人单留安永夜在园子里过夜,她知道是卫夫人在给她机会,可是她不敢相见,更不敢相认。
悔只悔当初该拼着最后一口气回来抢回孩子的,却是轻信了安耀臻这小人,他固然是要好好留着这孩子,好来当他筹谋举事的借口,可是安夫人并不知晓孩子的身世,当年对她这个“贵妾”能下如此狠手,焉知那些年里是怎样磋磨孩子的。
铜镜里映着盼儿满面的刀痕,也映出她愁绪万千,就这样想着想着,连针也拈不动了似的,眼睛里发热,可是一滴眼泪也流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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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晴姑娘?有事要见夫人吗?”
盼儿这边正想心事,外边敖儿提着水桶刚出园门迎头碰上了古玄晴。
古玄晴很少会来园子里,一般都是卫夫人在外头单请她吃饭,不过敖儿是认得这位女侠的。
“是有些事要问夫人的……”古玄晴往里一步,敖儿刚想阻拦,她人已经一头栽倒在怀里,吓得敖儿赶紧扶住,“怎么了这是!”
“她这是着了精神道的幻术,小丫头……有些倔劲儿。”盼儿闻声从屋里出来,帮忙扶住人,“没事,让她好好睡上一觉就好了。”
“那你照顾下古姑娘,我得去禀明夫人……”敖儿直揉脑门儿,这里呀外的,都叫什么事儿啊?!
盼儿姑姑接过古玄晴,手摸到她背后的剑匣,愣了一愣,低头仔细看看这孩子的面容,有些心惊。
“敖儿……”
“啊?什么?”
“你说这姑娘姓古?”
“啊,是啊,叫玄晴,古玄晴。怎么了?”
敖儿解了束袖,一边整理衣裾一边回答,又看盼儿愣愣地发呆,有些疑惑,“你怎么了?又发现什么了?”
“……没什么。”盼儿抬头看看这位老姐妹,都已是四十上下年纪了,她们原先四个小丫头,在公主身边聆讯受教,公主是她们共同的恩人,尊师,亲人,挚友。而她们彼此之间,何尝不是如此,那么些年出生入死,谁没救过彼此性命的?只是如今,她们好像都有各自的事去做,只有云鲤,只有敖儿,从来没变过似的,总是在为了别人而活。
“你又看我做什么?我还能比你好看不成?”敖儿摸摸脸,又去水桶照了照,这也没弄花了妆面呀?
“去!四十好几的人了,没皮没脸!你还不赶紧上前边儿去,再磨叽,晚饭都吃不上了!”
“吃不上那也是你害的,回头蹭你小灶……”敖儿也顾不上掐她,拢着头发一行往外头走一行嘀咕,“什么四十好几了,姑娘我明明才三十九!三十九!”
“蛾眉要是回来了记着让她来一趟!”盼儿听着直乐,隔着院子喊话。
“知道啦!”墙那头传来敖儿一声不耐烦地嚷嚷,和满院子姑娘小丫头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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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玄晴……
夜澜王族,取日月星辰为其尊,隐于姓名是常理。先太子昭阳未受封时,隐名便叫做“昶”。名闻天下的赫月公主,闺名叫做“胭脂”。
盼儿只顾着想心事,手上的活计停下来也没察觉,一不留神让针戳了一下,忙放下衣服看伤。
手指上殷红的血珠将落未落,她转头看看躺在床上的古玄晴,慢慢站起身,伸手缓缓运起掌力……
正该一掌拍下去,手指上的血珠子落在古玄晴脸上,鲜红的血在她脸上摔碎成一朵花。
盼儿收了手,复又坐下做她的针线活计,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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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玄晴陷在久远的梦里。
在梦里,眼前的一切仍旧是模糊不清的,竹林、乌鸦、血染的白幡……
有一个声音不停的在耳边呢喃,那声音虽然熟悉,她却始终也无法想起是谁。
……还没到时候……
……还不能想起来……
……小玄晴,去藏起来。乖乖藏好,不要让任何人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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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要伸手去抓住那个声音,可是声音怎么抓得住?
她彷徨想哭,又仿佛是回到了白苍山的柴房,漆黑阴冷,体内走火入魔的阴鸷真气像要将她一点点吃掉。张着嘴却不知道要喊谁,自己的声音在黑暗中百转千回,微弱得如蚊蚋一般。
我不想死……
谁来……
谁来救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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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光透过了门扉,那个推开门的人冷眼俯视着,啧声叹气,“搞什么……?”
……蒋莺?
“喂!醒醒了,喂!姑姑,这人怎么回事啊?不是说睡一两个时辰就行了吗?”床边坐着的姑娘一身红底黑花的蛾袖上裳,系着龙胆紫的及胸百褶裙,妆容富丽,尤其两弯眉似远山青,叫人一见难忘。
古玄晴迷糊着,梦里那双冷着俯视自己的眼渐渐清晰起来,盼儿姑姑撩着帐帘俯看着她,吩咐蛾眉,“去叫夫人来吧,她已经醒了。”
……原来不是蒋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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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谢前辈搭救。”
古玄晴起来,暗暗地确认了一下剑匣未动过,松了口气。纵然是江湖儿女,到底礼不可废,稽首相谢。不过盼儿好像并不领情,坐在桌边不动声色地继续着针线。
“不是我救的你,我不过收留你睡了一会儿。”
“如此亦是救命之恩,多谢。”
古玄晴说着,背起剑匣准备告辞。
“你这么说,倒像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了?”盼儿淡淡开言,“若想报我这恩,待会儿就什么也别告诉夫人……”
古玄晴愕然,“什么……?”
盼儿忽而怒目瞠视,一把揪住古玄晴衣领,“你是什么人,要做什么,我没兴趣了解,但你要清楚,留你在世上,是多少人的祸患!”
古玄晴再愕,顾不得其他,迭声直问,“前辈?!您是否知晓些什么?”
盼儿不顾而言他,喝问道,“你师承何处?!”
“这……白苍山……”古玄晴有点被吓住,下意识就交了底。
“说谎……你这内息运行,身家路数,断乎不是白苍山的!说!你和蒋莺什么关系?!她要你来做什么?!”
“前辈你认得蒋莺?!”
古玄晴眼一亮,刚想问清,园子里脚步声飒踏,卫夫人带着几个小丫头走进来。
盼儿松了手坐回桌前,垂目拈针继续手头的活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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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又是做什么来?还着了别人的道儿……”卫夫人叹着气,吩咐了小丫头们都出去,虽没指名盼儿,不过她向来不喜听这些是非,卫夫人进来,她就出去了。
“这大都柏舟城之中竟还有人擅使精神道的么?古姐姐可是认得的?”
先前那位穿着龙胆紫裙的美貌姑娘托着腮问。
“蛾眉,你这孩子怎么还是这么急煞煞的性子,跟着瓠犀,越学越没规矩了。”卫夫人摇头,蛾眉撇撇嘴,立在一旁不说话了。
“她好奇也是应该的,本来精神道的幻术就极难修炼,更别提高手了……”古玄晴还在想着盼儿的话,有些心不在焉的。
蛾眉急得想跺脚,卫夫人只是坐在一旁看着,轻轻叹气。
古玄晴闪回神来,就想岔开话题,“现在是什么时辰?”
与之前不同,卫夫人回以沉默,有如入定般看着手中茶杯。
漏夜的风声越发紧了,冬城的寒意也向来更比别处的早,这一夜风过,该是霜结百草薄雪绒飞的景象了。
“……呵……”
听了半晌风动,古玄晴苦笑,看了看站在一旁的蛾眉,叹气,“看样子,已是由不得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