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云鲤已经走了,古玄晴一个人站在三岔口,左右一看,在原地绕起了圈圈,牌楼上的灯火照不见人间凄凉,她的影子是月光托出来的,很瘦很长,跟她一样,茫然又倔强。
关雎夫人至少有一句说对了,古玄晴是个无家可归的人。
转了好几圈,古玄晴抱着胳膊蹲在地上,红着眼圈望向去都上坊的路,好像现在能回去的地方,只剩少卿府了。
“白少卿,我能不能相信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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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卿府里,白少卿照旧在批阅公文,硕人馆近来高调又频繁地报案投案,制造事端,霜阁密探们打了鸡血一样——早就对刑部三门那帮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不爽了,现在是瞌睡了有人递枕头,大家公费去找茬儿——不过就是白少卿要批示的公文也在成倍地增长。
晚风吹开了窗子,也吹得烛火飘摇,他便起身去关窗。
天上流云丝缕,眼见着慢慢遮蔽月光,白少卿就在窗前站了一会儿,想起那天古玄晴一身黑,像只轻巧又冒失的呆燕子,落在了他的瓦檐。
白少卿手底下掌着霜阁一干密探,又怎会不知古玄晴的接近带着目的,但他不介意,因为古玄晴没有害人的心思,从第一眼他就可以确定,至于其他,身份也好,身世也罢,即便免不了要被牵连,他也不在乎。
这么想,倒也并非全是风花雪月迷眼,世间多少一见钟情的戏码,不过是欲盖弥彰的见色起意,白少卿不想否认那一眼惊艳,但要说到钟情的层面,对他这样个人来说,未免太过。即使是留了人在身边,同时也依旧觉得那女子很合适,白少卿也没有要更进一步的打算,在沈鵘面前那一套心仪瞩意的说辞,更是鬼扯。
随着朝中政局的微妙改变,权柄核心在逐步向沈鵘偏移,白少卿需要一些能跟沈鵘谈条件的筹码,而当前最能牵动那些大佬心思的,无疑是神机兵库。
没错,神机兵库不是传闻,而是确实存在的。
这个消息,在奉月复辟时期就已经被越人司证实。现在,态度模棱两可的长空寺,暗地里募集私兵图谋造反的宰相安耀臻,以及野心初显的年轻皇帝沈鵘,都把眼睛盯在那里。大佬们根本不关心什么夜澜余党,若不是赫月公主深谋远虑,把神机兵库的密钥分散藏于夜澜各部心腹手中,真假交叠,诡秘难辨,用这个巨大的诱惑制衡当权者,只怕还未及太后临朝成元复正,夜澜的子民就会被那些前朝遗老们追剿杀光。
而他白少卿,就是被沈鵘和各方大佬拱在前头,替他们抽丝剥茧,解开赫月公主布下的重重迷阵的人。
古玄晴的到来是个意料之中的意外,白少卿很清楚他们之间是各取所需,他总愿意先释出好意,以便交涉顺遂,他也是这样提醒自己的——却也不觉间,渐渐意难平。
大抵这世间人情纠葛,都不太能诉诸文章,讲得太清楚,难免索然,含混其词,又总差强人意。
“白少卿啊白少卿,你可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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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呦,我无所不能的七哥,还有感叹怎么办的时候?”
白少卿正对月伤怀呢,一个轻快活泼的少年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
白少卿愣了好一会儿,手抚胸口,强自镇定,“幻听,肯定是幻听……一定是太累了,不然怎么会听见十四的声音啊哈哈哈……”
“七哥?喂!七哥!少卿大人,你弟弟我这么大个人呢,你装瞎看不见可不行啊!”白少香急了,跟在白少卿屁股后头团团转,努力刷存在感。
终于在鞋都快被这小尾巴踩掉的时候,少卿大人抓狂了,转身抓住白少香的肩膀,把他摇得风摆杨柳一般。
“你怎么会到京都来啊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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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定啊哥淡定……”
小侯爷刚成年,样貌妍润,玉雪剔透,倒是比他哥抢眼。满眼间虽稚气未脱,神色却是稳重温厚,和白少卿颇为相像,就是这审美吧,有些一言难尽——白衣白裤白袍,白色的发带配白玉簪冠,一整个儿白无常的打扮。
白少卿方才喊岔了气,这会子正揉肋叉子,他哪有过不淡定的时候,从小到大,也只有小十四能让他如此头疼。
“你是奉诏入京,来为陛下贺寿,还是……”入京为质……
凌云城一向为凛朝当权者所忌惮,白氏子孙细分出两支,宗亲一脉世代困守城中,为治理凌云城殚精竭虑,天青侯则是另一支,有游走天下,记述古今之责,但无诏不得入京。白沈二姓,小二百年都是这么较着劲的过来的,偏是沈鵘亲政后第一次大办千秋宴,就特特地把身为天青侯世子的小十四叫来——不光是白少卿在掌握筹码,沈鵘也开始拿捏起白少卿的软肋了。
白少卿扶着窗框,面沉似水,白少香大概晓得他动了真怒,也不敢玩笑,小心翼翼扯了扯白少卿的袖子,嚅嗫着说道:
“……哥你其实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了,不是吗?”
白少卿猛地闭上双眼,手指收紧,攒着窗框用力到指节发白,“对……我想过,我早就想到过会有这么一天,所以我早早来京,我以为可以凭我之能,在这柏舟城拼得一言之力,免凌云城陷于刀兵,解我白氏百年之困,护你性命周全。可终是我太自负了吗?十四啊……你为什么要来?为什么是你来?”
白少香抿着嘴巴,按着白少卿的手,小心地掰开他的手指,手掌交叠,像小时候一样牵住,“七哥,你啊,还记得你离开凌云城,走了多少年吗?”
白少卿微微愕然,不自觉眸光流转,又渐渐黯然。
“九年了呐……”白少香抬眼,眼睛里有星光闪动,“我每年都有给你寄信,可是哥你都不给人家回信……”
小十四还像从前那样喜欢黏着人撒娇,偏他长得可爱,一噘嘴可怜兮兮的小样儿,白少卿不由心软,长吁短叹,“九年不见,你怎么还是长不大的样子……”
不说还好,一说白少香越发赖皮缠起来,抱着白少卿的胳膊摇,“哥,我已经成年啦,爹都让我袭爵了,我很厉害,能帮上忙的,你就让我帮你吧。”
白少卿头疼,眼一闭撵苍蝇一样,“滚滚滚,先去安顿,别在我眼前儿,我看着你气儿不顺!”
白少香知道他哥这是松了口,无敌撒娇大法又一次阶段性胜利,立刻高举双手欢呼,“好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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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少卿又是重重叹了口气,正准备关窗,忽瞥见院子里有个人影站着,一动不动望着他这里。
“玄晴?”
“……大人。”
古玄晴规规矩矩行礼,白少香正从她身边过,不及细打量,只匆匆一瞥,心下直觉这女子不简单,故走过了,又回头死死盯了一眼。
满身秘密,讳莫如深,何其危险……
“小侯爷,这边请。”慕容玹琮的声音将白少香的注意力拉回,白少香袖子一甩,开心地踱着四方步跟着玹琮去厢房安置,他可不管沈鵘怎么安排,小侯爷就住在霜阁里,还得挨着他哥住,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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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了,怎么不进来?”
白少卿自己都没发觉,他铁青吓人的脸色,在见到古玄晴的时候就自动多云转晴了,嘴角甚至不自觉扬起笑来。
古玄晴犹豫了一会儿,管不住双脚自动就踏进门槛,朝着白少卿走过去。
白少卿关上窗,背上突然一沉,古玄晴一脑门杵在他背上,声音闷闷的,“白少卿,我好像搞砸了……”
“什么搞砸了?”白少卿想回头,古玄晴又撞了一下,那架势活像把白少卿的背当鼓面儿了,直接一头槌。
白少卿给撞得直咳嗽,古玄晴嘟嘟囔囔,“你别动,我就靠一会儿……”
“我能……转个身吗?”白少卿犹犹豫豫,到底话头又咽下去了——古玄晴好像哭了。
沉默地、隐忍地哭,没有动静,悲伤难过像爬过山墙的玫瑰藤,掩盖了心事,可风一吹,满是划痕。
“……出什么事了吗?”白少卿心中也涌起莫名的酸涩,这感觉很难让人不在意,可要去探究,又什么头绪也抓不住,这让他多少有些不安。
“没有,没有……真的,什么也没有。”古玄晴真的只是靠了一小会儿,眼泪才落下,她就连忙擦掉了,后退两步,看白少卿转头看过来,还扯着嘴角笑了一下。
就像一根锐刺扎进心里,白少卿狠狠地皱眉——明明就是哭过,明明在强颜欢笑,明明就有事,说什么没事!哪里像没事了?
“真没事儿,我就是……哎呀,女人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就……犯矫情嘛……”古玄晴还在笑,拿袖子胡乱抹了抹脸,“你别这个表情……抱歉让你担心了……”
担心?
白少卿像是让人施了定身术,一时间不知道心下是个什么滋味,下意识想否认,可内心更深处在叫嚣着要他承认,他便一时怔住了。
古玄晴努力睁着眼睛,可有的时候眼泪一开始,就真的一时半会儿收不住,擦了一滴,又掉下一颗,她就手忙脚乱地擦着,语无伦次地告辞,“我,我先回屋了,明天,对,明天还要一起去刑部书库……大人你也早点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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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我刚忘了说,我这次来给你带了凌云城上好的松烟墨……”
白少香还没进院子就嚷嚷上了,一抬眼正从院墙上的菱格风眼看见书房里,他哥拉住了那个女孩儿,一把搂在了怀里,然后,又愣又直男的,一只手摸摸脑袋,一只手在姑娘后背轻轻地拍——这不是小时候本侯撒娇耍赖,强迫七哥学的“哄哄绝招”嘛?这是有情况啊?
古玄晴慌忙推开白少卿,慌不择路翻窗逃跑了,活像她才是登徒子采花大盗。
白少卿让她一家伙推一屁股蹲儿,撞了书架,桌上乱七八糟的公文也被带的掉了一地,把少卿大人埋在了书堆儿里。
白少香“噗嗤”一声,没忍住乐。白少卿唉声叹气地坐起来,书架最顶上又掉下个纸卷来,正摊在他脑袋上。
“哟,这可怎么说的,什么时候画的?”白少香走进来,拿起那个纸卷一看,正是一幅古玄晴的小像。
“……调查宫中瑞宝阁失窃案的时候,画的嫌疑人稽查令……”
白少卿脸不红心不跳地撒谎,白少卿一挑眉,“哦……眉目清丽,唇角含笑,这唇珠还特意点了朱砂。你们霜阁的海捕文书都这个风格?话说什么文书,需要你少卿大人,亲自画像啊?”
白少卿站起来,一把夺过小像,斜了白少香一眼,“所以这不是没用上么。你赶紧该干嘛干嘛去,说了我这会儿见着你就头疼……”
“头疼?不是心疼?美人垂泪,我见犹怜……哥,弟弟我很欣慰,你终于不是块儿木头了!”白少香还在作死,模仿了个拥抱的姿势,下一秒他哥就一脚踩他大脚豆上了。
白少卿不理小十四抱着脚呼天抢地蹦高,看着手中的画像,一时怅然。
他一年前就开始调查古玄晴了,所知也比古玄晴以为的多,但五城商会那一次初见的确是意外。他本来就没想好要如何引古玄晴入局,也觉得,并不是非要将她卷进来不可。从一开始,最合适的人选就是蒋莺,可据他了解,他们若是抓了蒋莺,只怕古玄晴一样会提着清寰剑杀来——这似乎就是个绕不开的劫数。
白少香看着他哥拧着眉毛的样子,有一瞬眸中暗现杀意——那女子留不得!
虽然他尊重七哥的选择,只要是哥喜欢的女子,谁做他七嫂他都会热忱地送上祝福——就只有那女子不行!纵然她也很无辜,但与她牵连,势必会害死七哥……
“……十四啊,我这是怎么了?”白少卿看向白少香,脸上是白少香从没见过的神色——似乎有什么地方在隐隐作痛,却又一直找不到伤口的茫然。
一滴泪水打在纸卷上,泅洇出一片深色的痕,白少卿才后知后觉地抹了抹眼下,触到满面的泪湿。
“哥……”白少香满心酸涩,侯夫人去世早,小十四是白少卿一手带大的,从小就依赖他哥,他们是能悲喜互通的兄弟,这样的白少香,又怎会不明白他哥这是怎么了——原来他哥这样的聪明人也会当局者迷……
怎么办啊,好像,来晚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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硕人馆,观山阁。
卫夫人捏着眉心,难掩倦色,门外头,倔强的蛾眉直挺挺跪着,谁也劝不走。
螓首掂着烟管懒哒哒地斜倚着栏杆,吐着烟圈,也不说什么。
过了好久,卫夫人长叹一声,“……叫她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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园子里头,盼儿的棉衣收了线,她细细地检查了针脚,却又愣愣地坐在灯下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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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声愈发紧了,这一夜真长,每个人都有无尽心事,面上相安,终究心底难平,仿若盼不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