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羌,一个谥号为“奢”,在位不足两年的短命皇帝,疯狂暴君。
史书里,寥寥几笔,能把谁写就。公允公道,也是人手里的一杆笔,写尽了风云变幻,成王败寇,写得尽谁人心事婉转疯魔。
许多事,你不亲身经历,就永远也不会懂。
那些史书里写不尽的事,是多少人的血泪。字里行间看见的那个人,又是不是真的,没有过真心的时刻,还是那真心,就那么不足为外人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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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知还捏着酒杯,喝着上好的梨花白,嘿嘿傻笑。他酒量实在不怎么样,酒品倒挺可爱。
古玄晴按着酒埕不让他再倒了,要是真醉过去,还怎么套话。
“小师叔见过奢帝?”
“不止奢帝,他老子庆帝还是我师父料理的。”云知还拍着古玄晴的手,扁着嘴委屈巴巴,古玄晴被他可爱到了,无奈地松开手,云知还窃笑着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顺道把酒埕也搂怀里了,“庆帝年事已高,架不住折腾,是痰疾发作驾崩的,燕姬倒是够狠。不过满朝中,也只有奢帝一人是真中了忘忧血,也死于忘忧血。”
“忘忧血不是会父传子吗?燕姬当年应该不止给他们两父子下过吧……”
云知还大着舌头嗤笑一声,撇嘴摇头。
“你以为忘忧血那么好下的?那可是世上第一的血蛊,不是存了天诛地灭的狠毒心肠,是下不去手把一个活人生逼成疯子,还要他子子孙孙都成妖做鬼,万劫不复的。这蛊要成,必须是下蛊之人亲自孕育第一代血传子蛊。一个女子,能把作为母亲的那一念天性都狠绝抹灭,那得是多恨那个人呐!”
“那……当今陛下果然是……”燕姬有意怀的,奢帝的种。
古玄晴抱着胳膊眯起眼睛,脑子里电光火石的,这信息量真不是一般的大。
“本来空荇送燕燕进宫时,就是说好了把她许给沈羌,去做个太子良娣。偏偏这位太子啊,那会儿是真不做人。”云知还长吁短叹,又忽然忿忿不平起来,大着舌头骂起奢帝来,“你要不喜欢人家,那你不要睡人家啊!睡了又不负责,转头送自己亲爹床上了,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儿吗!禽兽!活该死的时候心肝血爆,肠穿肚烂!”
古玄晴吓得四下里到处打量,还好客栈二楼除了他俩没人在,让人听见妄议皇室,几个脑袋也不够砍的,“我去,给你吓死……小师叔!嘿!少喝点儿!”
“你个臭丫头少管我!”
俩加起来快六十的,在酒桌上为了半埕的梨花白掐起来,瞧着一个刚三岁,另一个三岁都没满。
“我跟你说啊……他毒发的时候,宫里的人找不着我师父,就把我绑进内廷看诊。你少爷我能惯着他?太医院不给他掀喽!嗝……”云知还打了个大大的酒嗝,揉了揉胸口,吐出一口浊气,“可惜……他们叫我去的时候为时已晚,忘忧血一旦蛊成,受者的血就是剧毒。自己的血腐蚀自己的脏腑,要是发现得早,及时换血,慢慢调养,倒还可保命。偏巧他不是第一次蛊成,加上前一次的余毒未清,两相叠加,一齐爆发,我就真是个大罗金仙也没法子啊!狗日的!他又不是老子医死的,毒也不是老子下的,凭什么要杀老子?!啊?!你说!这人是不是坏透顶了,死了还要折腾大夫……老子信了你的邪……”
云知还说着,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一头杵在桌子上,半天没动静。古玄晴还以为他醉过去了,就去够那酒埕,谁知手还没碰到,云知还诈尸一样弹起来,直眉瞪眼地朝着古玄晴一拍桌子。
“……现在倒好,他儿子又赖上我了。一个还不够,又来一个……王八蛋,知道自己中毒,还睡了一个又一个,还生儿子来折腾大夫,啊?!你说!还有天理吗?!难道老子欠他们沈家的吗?!”
得,这是真醉了。
“不欠不欠……”古玄晴顺着他哄,同时也从他的话里抓住个关窍——再次成蛊,又一个儿子。
“所以……永夜也是?”奢帝的种……
这样似乎就能解释他身上为什么会有胭脂月——胭脂月是由夜澜王室继承的,旭阳王上位之前,一直在赫月公主手里保管,因为旭阳王的上位多少有些不择手段,所以公主没有把胭脂月交给他,直至夜澜灭国。后来公主自尽,胭脂月也下落不明。
如今看来,胭脂月落到奢帝手里的可能性很大——先不说奢帝曾与赫月公主有过一段情谊,单只为了保全夜澜遗民,公主那一条命怕是不够的,赫月公主从来不做无法万全的打算,那么没准在她选择自尽之前,还和奢帝进行过别的交易,比如,用神机兵库的秘密换奢帝一个承诺,烧掉夜澜遗民的名单,护他们融入凛朝,不再被追杀剿灭。
只是……若如此,谁会是安家小子的母亲呢?
必是下蛊之人亲身孕育……还有哪个女子能恨奢帝到如此?
古玄晴看向醉倒趴在桌上的云知还,脑子里灵光一闪——会不会,是和蒋莺一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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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玄晴喊不来小二,只好下楼去付账,顺便给云知还订一间房,让他休息醒酒。
她这边下楼去,一个头戴围笠的身影就从窗户跳进来,弯腰瞅了瞅喝得两颊鼻头飞红的云知还,“噗嗤”一声轻笑。
“阿莺……”云知还没睁眼就认出来的人,伸手拽着蒋莺的衣摆,大着舌头嘟嘟囔囔,“我要回家,这的人都欺负大夫……”
“好,我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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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玄晴在楼下付完账,上楼来准备把云知还扛进客房,可等她回来,哪里还有云知还的影子。
古玄晴在原地转了两圈,忽然站住,摸了摸鼻子。
隐约有定魂香的气味。
“莺姑姑,是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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硕人馆,翠园楼。
这里相当于是硕人馆的别馆,有单独的前后门,是用来安置一些不便宿在前堂,身份特殊的客人的。
安永夜被卫夫人安置在了这里。
“你再不上去,水该冷了。”敖儿走来角门,看看端着盆热水,杵在门前不动的盼儿,不由叹气。
“我……”盼儿往前半步,又退了回来,转身想把水盆交给敖儿,谁知敖儿一早猜到,退开好几步,“你可别啊,我前几日帮着倩倩抬鼓伤了手还没好呢,我可端不动。”
“哎,你——…”盼儿还待再犹豫,已经被敖儿推进去,还顺手关上了角门。
这里的动静惊动了楼上的安永夜,少年拉开窗户往下看,正和盼儿视线相对。
“……姑姑,是来给我送水的?”
盼儿遥遥望着他尚存稚气的脸庞,原以为自己会逃避,却抵不过满心欢喜渴望,点了点头,“……是啊。”
“那……我给您开门。”
安永夜头上包着纱布,人也还比较虚弱,说话间还在连连咳嗽,盼儿一心急,直接飞身跳进窗户,把孩子吓得连连后退,差点儿一跤坐倒。
所幸盼儿眼疾手快,将水盆一抛,袖底披帛飞出去绕在安永夜腰上,将人牢牢拽住。
“……姑、姑姑……”安永夜扶住团凳稳住身形,见盼儿单手就接住了装满热水的水盆,慌忙爬起来,“你的手——”
“哦,没事,不烫的……”
安永夜已经抓住她的手腕翻看,忽然想起常人都忌讳与他肢体接触,又急忙松开,“我……对、对不起……”
盼儿瞧着孩子背着双手惶然后退的样子,心口像是被细线牵扯着一样,酸涩难言。
“婢子没事,公子你看,真的……”盼儿伸出双手给他瞧,安永夜见那双手莹润若玉,并无烫伤,连个红痕也没有,心下一松,又咳嗽起来,同时也颇疑惑,他好像还从未有过这种眷恋的心绪,不知为何,眼前这人让他有种很熟悉很温暖的感觉。
盼儿扶着安永夜坐下,给他倒了茶水,盯着他喝下,一只手自然而然地,在他咳嗽时放在他背上抚拍。
安永夜开始时有些瑟缩抗拒,慢慢地,又有些欣喜和安然。
“这位姑姑,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盼儿。”
“盼儿……”安永夜微微思忖,展颜微笑,“是个好名字。姑姑的眼睛很好看。”
盼儿只觉一阵眼热,却是双眸枯似无根木,流不出一滴泪来,勉强扯着嘴角挤出一个难堪的笑来,“婢子……谢公子谬赞。”
安永夜以为她是因为脸上的伤疤而难堪,忙认真地强调,“不是谬赞,姑姑的眼睛,很温暖,真的很好看……”
盼儿伸手摸摸他略显清瘦的脸颊,“……真是个好孩子。”
我的,命苦的,好孩子。
我此生,最亏欠的,好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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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停了,风息了,月亮出来了。
暮色掩不尽人间烟火,一盏盏灯,一道道炊烟,一个个归心似箭的人,如此鲜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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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澜已殁,何辜再复……”
古玄晴走在长街上,踽踽如影。
贲朝皇都柏舟城,又名冬京城,据聿州府,地处丘陵,乃是依山傍水而建。皇宫内城称凛宫城,其外环有重要的京畿衙门、学府以及官邸,称为都上坊,又叫山上郡。再外面,就是东西南北四大主市,环抱都上坊,出了坊市,只算出城,再离开聿州府所辖地域,才能算离京。
在四大主市中,西市最为广大繁华,硕人馆就囊括其中,此地是莺歌燕舞,声色犬马之所。北市又称凤坊,因为里头圈着凤莽山而得名,凤莽山上建有皇家猎场,围场之外,夏秋两季准许猎户自由放猎。东市一带,多是低等士族,寒门书生的宅院,百戏园便在这之中,莫名也沾染了些迂腐酸气。南市则有许多古迹老宅,风景不错,却因为临近午门刑场而人迹罕至,成了乞丐们的聚集地。
古玄晴只是一路走,一路看,从灯花如织,看到霜雪荼蘼。仿佛在看着其他人的一生之景,又好像看见了自己。
无论多么灿烂繁华,终有一刻美景还是会花败冰消,行人还是要孤身上路。
赫月公主也好,奢帝也罢,能看透的人不在少数,只是像赫月公主那样的人,竟也情愿守一个繁华的梦吗?
“夜澜已殁,何辜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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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说,初雪时,容易遇见好缘分。
古玄晴走着,转过了坊市碑。上坊宵禁的时辰还没到,因为下了雪,街上也没什么人。
背手拿着剑,随意地耍着剑花,剑穗绕着风雪,是她一个人的活泼风景,仿佛如此,才不会寂寞。
这么一径走着,不意间抬头,就见不远处白墙乌瓦的巷尾,有一盏清亮的灯。那灯光温着风雪夜幕,轻轻折起了她的影子,等在那里,照亮着路,照亮着归途,照亮着苔痕浓淡,薄雪如雾。
白少卿披着外衣,执灯立在阶上,眉目在灯光里晕出温致的线条来。
古玄晴嗤嗤而笑,“你像个等孙子回家的老奶奶……”
白少卿无所谓,“无论像什么,你回来就好……”
“有没有面吃,我饿死了。”
等了她半天,回来就记着吃的,白少卿很想翻白眼,没好气地呛她,“你去求福妈,总归能有你吃的!”
“哎呦福妈手艺没有玹琮的好啊!”古玄晴贼忒兮兮地笑,挽着白少卿胳膊进屋。
少卿大人唇线绷不住,咧着嘴憨笑,“福妈那么疼你你还挑……”
“那玹琮最疼你么,比福妈疼我还厉害哦!”
白少卿刹住脚,忽然间幡然醒悟,“古玄晴你个吃货!想吃你自己去!你吵醒玹琮试试看啊,那家伙有起床气的!你你你别拽我啊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