聿州府大牢的石墙外,不知谁种下的凌霄花,生得瘦却坚强,一径独蔓爬过古玄晴这处监舍的窄小气窗,探出一片弱弱的叶子来,映在久违的阳光斑斓之中,倒显出点翠润的可爱来。
“这柏舟城的天,变起来倒快。”
白少香伸手虚触着这迟来的春光,喃喃自语。
古玄晴看着他,心里有点奇怪的预感,总觉得这孩儿,像是来提前适应牢房的,不觉心里就有些堵。
“你赶紧过来,我给你把头发篦一篦,一头稻草出去,让人看见什么鬼样子!”
白少香听见古玄晴聒噪,扭头狠狠斜了她一眼——这都怪谁啊!
古玄晴当没看见死小孩儿的白眼,从腰带里取出一把小巧的玉梳来,冲白少香招手,“快过来,赶紧的!”
白少香大概也觉着期期艾艾地更矫情,这种时候还不如痛快点儿接受人家的好意。接过那玉梳子瞧了,确实干净,才放心交给古玄晴,乖乖坐到条凳上,任古玄晴给他篦发。
古玄晴摇摇头,小侯爷一看就是那种习惯了人伺候的少爷,他哥白少卿也是如此,进京来为官多年,也改不掉“生活不能自理”的骄矜气——要把这俩少爷关进牢房,已经可以想象会是何等“凄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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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了怪了,这聿州府大牢是没有探视时限的吗?”古玄晴纳罕,白少香进来小半天了,吃了一顿饭,聊了一盏茶,还打了一架,居然都没有个衙役牢头过来看一眼。
“外头估计已经闹翻天了……”白少香从袖子里抽出折扇来,拿在手里把玩,“宫里特意放开布防,让民间的戏班子也能进入凌霜殿。这种时候,想刺王杀驾,可不就是最好的时机。”
“刺王杀驾?”古玄晴倒吸一口凉气,暗自里直嘀咕,“我了个去,是白少卿疯了、雪儿疯了还是沈鵘犯病了,有必要玩儿这么大?”
“你有啥好惊讶的,这场面归根结底,可不就是你撺掇的。”白少香“唰”地打开折扇摇了摇,那扇面上明晃晃四个大字——作壁上观,还盖着天青侯的印信。
古玄晴翻了个白眼,死小孩儿真勇,这扇面要搁外头让人看见,不怕瞧热闹管闲事儿的时候让人乱拳打死吗?
“我倒是想借刀杀人来着,随便硕人馆,或者是霜阁里哪位高手都好,把百戏园里那几个不安分的主儿替我择出去,自然对我百利而无一害。”
可惜很多时候,事情总是不会顺利地朝着预期的方向发展。
赫月公主当年在朝中渗透安插了很多人,在她死后,这些人并没有全都遵照公主的遗愿,忘记自己夜澜遗民的身份,安心融入凛朝,去过自己的生活。相反,绝大多数都在为曾经“一步之遥”的复国大梦感到惋惜,所以纷纷动起了各自的小心思。
有人加入长空寺阵营,依附权贵,有人投靠新党,攀扯皇恩,还有人总想着自立为王,称霸天下。可究竟世上只有一位赫月公主,有时候掌握所有秘密,也并不能得到想要的一切。这些人却始终都想不明白这个道理。
赫月公主何尝得到过什么,绯夜谷之战后的那七年,她一直在失去,也许就是那不断地失去,将她逼至死境。可怜至死都在为留下的人们谋算出路前程,却没有几个人懂她一颗悲悯世人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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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莺创立的名震山庄,原本也只是为了收容那些无处可去的夜澜遗民,她从来没想过参与朝局,因此只能给这些人一个江湖归宿。
偏是这些人里边,出了聂氏母女这样搅风搅雨的叛徒,为了权势,出卖蒋莺,出卖赫月公主,出卖神机兵库的秘密。
古玄晴要一剑杀了聂氏很容易,但根本改变不了名震山庄,以及众多其他夜澜遗民魔怔的心思,所以她想借助更强大的势力威慑住这些人,才会透露消息给硕人馆和霜阁。
但或许这样想从一开始就错了,江湖事应当江湖了,朝廷对掀不起什么风浪的夜澜遗民根本不感兴趣,他们只对神机兵库有兴趣,也只想抓住知晓赫月公主全盘计划的蒋莺——所以,在去过百戏园之后,古玄晴终于意识到,她搞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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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玄晴仰头长叹一声,手下一不留意勾到白少香的头发,白少香“嘶”一声,捂着脑袋扭头埋怨地瞅了古玄晴一眼,古玄晴赶忙小声道歉,臭小子这才不以为意转回去坐好。
“可惜你呀,估错了人心。你是蒋莺教导出来的,自然以为世人都同你和蒋莺一样,义字当先。殊不知,这世间多是人情大过道义的。名震山庄是蒋莺创立又如何,其中已经派系割裂,彼此壁垒森然。而且,聂氏夫人执掌期间,族人跟长空寺一派多有勾连,并且一直都有参与策划安相谋逆之事……”
白少香的话听得古玄晴心惊肉跳的——名震山庄的事,他哥白少卿都所知不多,卫夫人创立硕人馆,费心筹谋多年,能掌控往来柏舟城的绝大多数消息,却也不敢保证绝无纰漏。可一个初到京城的白少香竟能随口道来——…
这天下,若有一个地方敢言能知纵横前后五百年,那一定就是凌云城了。
“……你哪天要是被追杀,绝对是因为知道的太多……”惹得人人都想要杀你灭口啊……
古玄晴心不在焉,给白少香挽了个朝云髻,插上白玉簪,低头收拾着玉梳,放回腰带里。
“你也别总在这儿跟我大眼瞪小眼的,还是早些回去看着你哥……噗!”
白少香站起来正整理衣服,古玄晴瞅着他头上高盘云髻,斜插玉簪,配上玉雪粉团的容貌,倒真像个娇俏小姑娘。
“古玄晴!你你你——”白少香一摸头顶,气急败坏。
“对不住对不住!我一时走神失了手,给你挽成个女髻……噗哈哈哈哈!”古玄晴掌不住爆笑出声,“你别说,其实还挺好看,蛮适合的。再配上一对耳坠子,啧啧!啊哈哈哈哈!”
“我——我跟你拼啦!”
白少香一头朝古玄晴撞过来,被古玄晴一下摁住脑门儿,近身不得,不由抡起了风车拳,像只炸了毛的猫似的,想挠人又没处下爪。
“我给你重新梳!马上重新梳!别生气别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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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侯爷,我想问,凌云城,是真的能知天下事?”
古玄晴给白少香重新挽好了头发,白少香还专门跑到外头水槽边照了又照,确认古玄晴没搞怪,才放心走回来,但古玄晴已经把食盒什么的收拾好放在牢门外,还自己把牢门锁上了。
白少香看看那铁链绕成的死结和上头合上的锁扣,扶额。
“古家姐姐……你有病吧?你以为你自己跑来坐牢,那帮人就会放弃追捕甚至追杀蒋莺?”
“我没指望他们放过蒋莺,而且,我也不是准备投案自首来的。我只是……一时无法面对……”无法面对那些死在上位者权利倾轧下的夜澜遗民,甚至是关雎夫人和聂鸣鸩,她都一度下不不去手,她这样的人,又哪里是什么做大事的人……
“还有,你先回答我的问题……关于神机兵库,关于我,凌云城知道多少?”
白少香皱眉盯着古玄晴,良久,才败下阵来一样,颓丧地叹气,“凌云城能知道多少?天下哪有无所不知之地……”
白少香见古玄晴目光灼灼,满眼期望,咬了咬唇,“我所知不比我哥多多少,还有一部分是推算出来的,未必就作准。”
“所以,翊观城一案,你也不清楚细节……”古玄晴略显失望地垂下头。
“……那个案子的难点在于现场被破坏得太厉害,没有搜集到多少有用的证据,而且,当年的官府互相推诿,案卷多有遗失,年深日久,故成悬案。”白少香这么说着,忽然话锋一转,“我不知道我哥有没有跟你说过,但这个案子当年轰动全国,小时候我和我哥推演过案发过程和细节……”
古玄晴惊讶地抬眼望向白少香,“所以……”
“就现有证据确实无一丝一毫可以指证,甚至引起怀疑,但我和我哥都觉得,白苍山骆东明杀害你父母的可能性很大……”
“师尊……?”古玄晴回忆着骆东明的脸,脑海中忽然一阵电掣般的刺痛,让她忍不住痛呼出声。
“古家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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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晴,知道真相,你会后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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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畿卫刑司衙门,霜阁少卿府。
已经是掌灯时分,白少香走进门,却见府中前前后后乱作一团,忙拉住一个疯跑着要出门的衙役问,“怎么了这是?”
“小侯爷?您可算回来了!快去看看少卿大人和慕容大人,少卿大人浑身是血昏迷不醒,慕容大人也伤得不轻,御医还没走,开了方子等我去抓药呢!”
衙役的话把白少香唬得险些没站住,丢开了手,脚踩棉花一样跌跌撞撞往后院里冲。
“七哥!”
后院白少卿的屋子里,桌椅屏风都被移开,白少卿躺在床上,慕容玹琮被放在对面的罗汉榻上,屋子当中三名御医正围在一起商量,看见白少香进来,为首的李院正忙上前行礼。
“小侯爷稍安,白大人只是受到敛冰掌内力波及,他未曾习武,经脉受到震荡才会一时昏迷。倒是慕容大人……生受了一掌,心脉折损,性命攸关,臣等自当尽力保全他性命,但恐怕……”
“恐怕什么?”白少香去床前瞧了瞧白少卿,见他哥脸色尚可,身上的衣物已经换下来,虽有血迹但并无伤口,安心不少。又转过头去看慕容玹琮,见满地下都是染血的纱布,玹琮脸色死白,呼吸幽弱,不由又悬心。
“恐怕慕容大人就算醒得过来,一身功力也要尽废了……”
李院正说着,白少香不可思议地望向他,又低头看看已然去了大半条命的慕容玹琮,心下骇然。
“……皇廷大内,哪个练敛冰掌的有如此功力,一掌就将一个七品内家高手武功尽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