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苍山,山宫殿顶。
古玄晴站在从前骆东明常常伫立的地方,望着门中众弟子陆陆续续离开山门。
“想什么呢?”这几日蒋莺一直陪着她,大约怕她想不开。
古玄晴扭头打量蒋莺头上的花环——时已仲春,白苍山也处处山花烂漫,草长莺飞了。蒋莺爱俏,小师叔也纵着,她倒是天天有新鲜花环戴了。
“在这里十几年,我还是第一次好好赏花……”离开的那年那一天,山路上她一人独行,目之所及,霜结百草。再回来,虽是春意盎然,人却散了,心也灰了。
“好花不常开的。人间芳菲,最是迷人,也最是留不住。所以人要往前看,来年花还会再开,走在前面,总是能见到的,不必贪恋今时今日那一朵。”蒋莺掐下自己花环上的一朵小野花,别在古玄晴耳边,“往前走,至少这一程,我能陪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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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白苍山的后几日,料理完骆东明和冯琳的后事,古玄晴就准备收拾东西离开。
云知还徘徊在女弟子院门口,磨磨蹭蹭欲言又止的,半天也不知该如何开口,急得直挠头。
“你头上长虱子了?”蒋莺瞧他快把头皮挠破了,“快别挠了,我给你洗洗头发,再篦一篦就好了。”
云知还心不在焉地答应着,蒋莺就起身烧水去了。
古玄晴在屋里叠着衣服,听见院外有人出怪声,出来看才发现是云知还,见他一个劲儿拿眼睛刷刷自己,反应过来小师叔是有事找自己。
“小玄晴啊,你……你这收拾东西,是准备去哪?”这没话找话问得也稀奇,古玄晴回来这一趟就是为查明古府案缘由,骆东明的事儿了了,接下来自然是去探探盐帮,核查一下东洲盐帮与翊观城的盐务赋税有何猫腻——这计划她昨夜里才和他们商量过的,云知还不至于这么健忘吧?
古玄晴倒甚少见云知还一副期期艾艾的模样,眉头一皱,“小师叔你有话不妨直说。”
“呃……咳咳……是这样……那个……胡老托我来问问你,什么时候跟他回胡家……”云知还吞吞吐吐地说完,古玄晴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也不说话,把云知还看得发毛,“你、你看着我干嘛……”
“小师叔,什么叫,回胡家?”古玄晴眼中难掩凄哀怨色,“我不姓胡,跟他们也没有直系的血缘关系,不过攀扯个同宗同族。我一家罹难的时候,剩我孤孓一人,连大伯和外祖家的门尚不能踏进去一步,现如今凭他上嘴皮一碰下嘴皮,就叫我欢天喜地认祖归宗去?回家?我回哪里去?哪里有我的家?!”
“不是……不是!哎呀!你个小丫头听我说嘛!”云知还眼见着古玄晴眼圈又红了,扭头就要走,急忙拽住古玄晴的袖子,“你可不能这么想我呀小玄晴!我——我……哎呀!我直说了!我本姓岳,也是八大世家之一的传人,我师父江秋明,你也知道的,那是骆东明的师叔,当年要不是我师父下山从了医,这白苍山掌门不定是谁的——哎呀!我不是要说这个!我是说,你确实与八大世家很有些渊源,往后有八大世家做个依靠,你在江湖中行走能顺遂许多,我是为这个才同意他们掺和进来……而且那胡家也不是无缘无故来寻你的……”
“不是无缘无故?”古玄晴更警惕了,“他们想干嘛?小师叔你跟他们说过神机兵库的事?”
“神机兵库?”云知还反应了一瞬,“神机兵库怎么了?”
“小师叔!”古玄晴真的急了,“您能不能别给我添乱了!现在朝廷各方都在觊觎神机兵库,我要守着这个地方的安稳已经够难了!八大世家如何,胡家又如何,你能保证他们就不是觊觎神机兵库才来接近我的吗?”
“我……”云知还让她一通抢白问懵了,张了张嘴,忽然不知从何说起。他本来想告诉古玄晴,胡家与神机兵库本就有很深的渊源,一打岔,思路跑偏,都到了质疑动机上,他也忍不住怀疑胡家这一代是不是对神机兵库有什么企图。
古玄晴甩开云知还拽着袖子的手,想拿上行李即刻动身,直接前往东洲。
刚一转身,就见蒋莺站在院中,端着盆热水,平静且直白地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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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莺姑姑……”
“要走吗?”蒋莺放下水盆,摘下头上的花环,丢在水盆里,背着手歪头望着古玄晴一笑,“我没有什么行李,可以即刻出发。除了不会做饭,其他的都会一点。不考虑带上我吗?”
古玄晴哭笑不得,原以为蒋莺会责怪,其实她也知道小师叔是好意,方才实在不该控制不住情绪朝他发火。
“我!我会做饭!也带上我!”云知还也不应那些虚礼了,举着手冲进院子里,挤在蒋莺身边,一脸不满地斜了蒋莺一眼,“你会什么会?啥都不会……你正经还是个病人来的,别想甩了大夫自己浪!不遵医嘱,有你好受的!”
蒋莺笑得宠溺,假模假式给云知还作了一揖,“是是是,小大夫才是万能的,姐姐我万万离不得我家小大夫悉心照料!”
古玄晴扶额,苍了天,真真是不论何等精明人物,遇上一个情字,都难免成了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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硕人馆,翠园楼。
卫夫人疾步而来,门口的人见了,都自觉退开两边。
卫夫人提着裙子迈过门槛,看到屋里人的背影,就扶着门框站住了。
“雪儿?”沈鵘听见声音,转身看向门口。
卫夫人望着他那已然镌刻在自己心间的眉眼,未语先红了眼眶,狠狠咬了下嘴唇,恭敬行礼,“陛下万安……”
沈鵘皱了眉,将卫夫人搀起,满是委屈地抱在怀里,“雪儿,你怎同朕这般生分客气?你有近百天没进宫见朕,朕只好来见你……”
卫夫人任由沈鵘抱着,闭了闭眼,“陛下因何前来?可是责怪民女擅作主张,放走了玄晴?”
沈鵘明显僵了一下,“雪儿,你怎么了?你在生什么气?”
沈鵘低头看着卫夫人有些苍白的脸色,伸手去抚她的脸颊,被她轻轻躲开了。
“潘溯雪!”沈鵘一时气结,两人相见不易,他并不想把这么短暂而珍贵的时间耗在争吵上,深呼吸两下,压下不耐和怒意,软下语气,“对不起……对不起雪儿,朕……我不该冲你吼。我们好久没见了,我……我真的很想你……我们不要吵架,你有什么不开心的,都告诉我,好不好?”
卫夫人依旧有些疏离地看着沈鵘,她知道沈鵘为何来——宫中的变故,让沈鵘的病暴露了,宫里有了些不好的传言,这人心里烦了,就记得她这朵解语花了。
可惜怎么办呢,这一次,她真的没心思伺候。
“陛下可是责怪民女隐瞒永夜的身份?还是责怪,民女阻了倩倩上位,逆了陛下的意?”
沈鵘疑惑不解,不耐已经凝在眉头,“雪儿!你能不能不要一口一个责怪,朕什么时候责怪你了?永夜……玄晴……你称呼他们可以如此亲昵,对着朕,只有一口一个陛下?潘溯雪,你是怎么了?你还是朕最温柔善解人意的雪儿吗?!”
温柔?善解人意?
这便是你对我全部的定义了吧?
你是帝王,想要的,不过是个顺臣,一朵依附于你的良言解语花。当这朵花的枝蔓越过了你围起的铁栅高墙,想要恣肆开放,你便开始嫌她有刺了啊……
“陛下要温言软语的女子,这硕人馆中多得是呢!何止硕人馆,全天下的娇花弱柳,不都任君采撷?陛下惦念我这残花蒲柳作甚!”
潘溯雪向来清泠冰洁,断乎说不出此等鄙陋污浊的话来,所以当她几近癫狂地冲沈鵘嘶声喊出来时,沈鵘愣住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潘溯雪!你——你说的是什么?你拿朕跟那些眠花宿柳的好色之徒比?你……你不止轻贱了你自己,还平白污了你我这么多年的情分……”沈鵘额上青筋暴起,只感觉一阵阵晕眩,他死死攥着手掌,指甲刺进了掌心也不顾,到了这个关口,尽管气急,他也还是顾虑到情分的,害怕自己会发病,伤了眼前的女子。
“陛下倒还念着你我情分?敢问这情分价值几何?抵得过越人司在我硕人馆放得那条美人蝰?”潘溯雪满眼都是泪,脸上却是强撑的嘲讽。
“潘溯雪,你好……你很好!”
沈鵘只觉眼前发黑,心头翻涌,只鼻端一丝异香微凉,保得灵台精神始终不至于崩溃。他自知多留无益,甩袖就走。卫夫人却显得不知好歹,不依不饶,在他还未走出院子时,又刺一句。
“陛下今日未宿,即可不必差人送药来了吧!”
沈鵘顿了一下,捂住了胸口,他没有回头,脚步有些踉跄地离开了。
他若回头,就会看见潘溯雪拿袖子掩着鼻子,血色一滴滴浸透了月白色的袖口,而她原本拿在手中的帕子已经杳无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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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早就不是潘溯雪了……我只是卫夫人……”
卫夫人跌坐在地,望着早已没了那人背影的院门,眼泪才舍得畅快地落下。
螓首站在院门外,听着卫夫人的哭声,仿佛自己也能感受到久违的心痛。
“我是真的不懂……”螓首喃喃自语,“我真的不懂,你们这些人类啊,到底认为什么值得,什么不值得……”
心是什么?情是什么?何为爱恨?何处得解脱?
妖,要花一千年修炼成人。人,又要花一千年修炼成仙。仙,在千万年之中归寂,便是天地间一缕灵识,这灵识依附草木飞禽走兽,便又成精为妖。
世事不过一场轮回。一只妖,这一千年里要见到多少人,才会想要留在人间?为何独独是我,什么都感受不到……
螓首伸开手掌,一缕烟在掌中幻化成她平日里不离手的红烟管。
她和往常一样烟雾缭绕地走进院里,蹲在卫夫人面前。
“……螓首,我把你为我凝结的冰心兰给了陛下……”
人们很少知道忘忧血是一种血蛊,自然认为无药可解,他们不知道的是,忘忧血的解蛊之法不在人间,而在妖界——冰心兰只生长在妖界灵气旺盛之地,以妖血催化它的种子结出花苞,再以一息妖力凝结,就会化作类似龙脑冰片一样的香料,让身中血蛊之人贴身携带,可在呼吸之间进入血液,压制抵消血蛊的繁衍力。剂量若足够,是有可能完全消解血蛊之毒的。
“给了,便给了吧。我再给你一颗种子就是了,其实单凭我,是做不出来那冰心兰香的。是难为你苦研药性,一心为他试药配香,连自己病了也不知……”
“不用了……”卫夫人摇摇头,“你修行不易,不该为了我一再消耗修为。我原也不是你在找的人,怎能误你至此。陛下若发现冰心兰香的秘密,难保不来向你我索取。我不要你与我相识一场,最后因我落得个被投鼎炼丹的下场……”
“夫人啊……”你也要赶我走吗?
卫夫人心疼地抚上螓首眼尾的赤红,“我不能留你了……你快些走……”
螓首闭上眼睛,妖不会流泪,他们落下的泪,都是心间的血。
“你知道我总不会违逆你说的话的……无论你是不是她,九畹永远听夫人的话……”
一缕烟尘散尽,螓首已然消失无踪,只余一支红烟管落在卫夫人手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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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卫夫人哭了很久。
那之后,再也没人见过螓首。
观山阁整日整日地关着门,卫夫人添了嗜睡的毛病,两位姑姑不管事,只有瓠犀硬着头皮照看经营,虽然少不得跟倩倩争斥,但也渐渐像模像样了。
天气热了又凉,连番秋雨之后,雁字回时,柏舟城里芦花飘荡似雪。
蝤蛴轻巧地翻窗跳进观山阁,把前几日瓶里供的枯荷一把拽了,插上一大捧芦苇,拍拍手,来到卫夫人床边蜷着。
楼下一阵风风火火地脚步响,蝤蛴抬头,就见果然是瓠犀咋咋呼呼,“砰”的一声推开门,冲着床这边就嚷嚷起来。
“回来了回来了!夫人快醒醒!”
“谁?”蝤蛴略不满地瞧着瓠犀,卫夫人已经连续睡了十日未醒,大家都很担心,但也都下意识害怕吵到她。
“蛾眉!夫人!蛾眉姑娘回来了!”
“回来,就回来,嚷嚷,什么?”小天牛依旧不满,回头看向床榻上时,却惊喜地发现卫夫人手指动了动,眼皮正缓缓睁开,“醒了!夫人,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