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园窗前,定定的看着那片桃红妖艳,云霞般浮泛到视野之外。
什么时候……已经有这么大一片了。
“姑娘,姑娘?您这一子到底是落不落呀?”桃儿见我只顾瞅着窗外发呆,一脸戏谑的笑意,轻轻敲了敲棋盘。
我叹气,捏着棋子看了一会儿,“收了吧,不下了。”
\/
我叫彤枝,玄都彤枝。玄都为封号,彤枝是名字。
可这里没有人叫我名字,他们都叫我“姑娘”或者“殿下”,而颖,他喜欢只叫我“枝”。
枝……枝……枝……
又不是知了老鼠,成天吱什么吱,讨厌!
\/
报李堂方圆百里渺无人迹,而今年是我和阿颖在此居住的第二十年。
确切来说,只有是我长住在这里,阿颖只有每年春天会来这里住上十天。可即便如此,我依然认为这里是我和阿颖的家。
二十年,阿颖在这里,为我种下了上千株桃花,那些桃花终年夭艳,开了又谢,谢了又开,从无空枝,是他承诺我的“雾裹烟封一万株”。我承认,我比想象中的还要依赖他,这二十年若非他还惦念这里,我想我早该发了疯了。
\/
我站在报李堂前最老的桃木下,整个报李堂,只有这一棵桃花不开,疏叶凋零,提醒着我如今已是暮秋,快要入冬。
“姑娘,这儿风大,您多披上一件吧,您要有个好歹,颖少爷会怪罪我的。”
桃儿拿了披肩和手炉来,冷风吹皴了她的脸,像桃花一样红。
“姑娘,颖少爷说了,他只是去种树,两三天就回来了嘛。您就别担心了,颖少爷功夫那么好,总不至于让狼给叼走吧。”
我眉头一皱,不由自主一声轻叹。
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以前阿颖从来不会在春天以外的时候来这里,而且……种树?这种冷天儿僵土的,种个什么树?
\/
我接过手炉,由着桃儿给我系上披肩,“两三天么……桃儿,今儿是什么日子了。”
“姑娘忘了,颖少爷说无论如何今儿得赶回来的,今儿是重九啊。”
“重阳了……今年比以往都冷些呢。”
桃儿搓着手,应了一声,哈出的白气看上去极不真实,我好笑地看着她不住地搓手,“劣丫头,不知道多穿些么,冷了吧。”
我把手炉递给她,一摸身上,乖乖,快要滴水成冰的天气,就穿一件薄绸单衫,“傻丫头,大冷天的你爱的什么俏,要是冻着了,你颖少爷不要你伺候,你要怎么办?”
看来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在盼阿颖回来啊……
“姑,姑娘说什么呢……!”桃儿涨红了脸,低了头只管摆弄手炉盖子上的雕花。
“你先进去,我站一会子就回去的。”我望着直打哆嗦的桃儿,忽然觉得难言的幸福,“去把我那件银鼠坎肩拿了穿吧,衬你这件裙子很好。”
“哎!谢谢姑娘!”桃儿兴高采烈地跑进楼里,忽一会儿又从楼上小轩窗往下望,问我要不要备些酒菜等阿颖回来好过节。隔了一下,不知是好奇还是没话找话,“姑娘,你好像特别喜欢那棵普通桃花。”
普通么……
我愕住了,良久,轻轻点点头,“是啊,正是因为普通呢。”
\/
----------------------------
当年,就是在这里,第一次见到他。
那时的我,初来此地,这唯一的一树桃花已将开败,衰残的嫩粉色簌簌落了一地。我无措站在满地残艳之中,心中无限荒凉。昔年华美的王府桃都轩,每到我生日的时候,满庭桃花都开的夭艳如云霞,可如今,那种华丽都已不属于我了。
\/
“你喜欢桃花?”
\/
那少年不知何时已站在我身边,眉目清隽,衣白如云,桃瓣散了满肩,晕开透明的轻粉颜色。他的微笑,有如晨光熙熙,宁静温柔,语声淡淡,似恐惊落花飞鸟,如斯温柔,温凉的指尖点在我眉心。
他说,“不要皱眉……”
“我……我从前住的地方,有很多很多的桃花树……”仓皇地开口,却说不出像样的句子。现在想来,那时的我,该是前所未有的窘迫狼狈吧。
少年沉吟片刻,眼中有琉璃般的淡淡光彩,自语般轻轻念诵:“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我听他念起桃夭,眼泪再也止不住落下来。
\/
桃树长得多么壮盛,花儿朵朵正鲜美。
这位女子出嫁后,定能使家庭和顺。
桃树长得多么壮盛,果实累累结满枝。
这位女子出嫁后,定能使家庭美满。
桃树长得多么壮盛,绿叶茂盛展生机。
这位女子出嫁后,定能使家人幸福。
美好的诗句,美好的祝福。
美好的女子,再不会是我。
\/
他并未问起我哭泣的理由,也没有企图阻止我渐哭渐嚎的阵势,只是摊开手掌,接下我的泪水。
他这样作为,倒叫我觉得丢脸,“你有没有巾帕……”
“怎么?不想哭了么?”
“我没哭!”
他似乎颇为好笑地睇了我一眼,唇齿微张,漫声吟唱,“红粉正芳菲,桃叶多葳蕤,日朗风,夜露垂,蜂团蝶阵一对对。纵三千年无雨打风流,又几见朱颜不老花常媚,东风雨,美人泪,落尽春枝解风骨,他年当知孰魁!”
“嗤……可惜,不管是风流还是风骨,这些东西都跟我无关了。”我自嘲地摇摇头,不想再去纠结那些难解的心伤。
“彤枝是个好女子啊,这一点毋庸置疑。”
“你……”正奇怪他为什么知道我的名号,却无意瞥见他颈窝下的嫣红胎记,似是一朵将放未放的桃花。
心念一闪,莫非……?
\/
他一声轻叹,神色温柔又落寞,“我母亲……也极爱桃花……”
“你是……宸妃娘娘的……?”那岂不是,我素未谋面的太子哥哥?
“嗯……落云颖,落云为号,颖是名。”他仍是淡笑如晨,说出的话却叫我心惊——
“我为见你而来……”
\/
蓦一点温凉从眉心传来,打断了许久不曾触及的回忆。我睁开双眼,乱红纷飞,原来有片桃瓣落在眉心。
“姑娘,颖少爷回来了!”桃儿在楼上大叫。
似惊似喜地回头,入眼的只有他白衣上大片殷红。
“天,天哪……少爷……”桃儿看清情形,急忙奔下楼来,脸色煞白。
我只觉耳鸣眼晕,魂飞天外。
“枝……看我把谁带来了……”
“桃儿,桃儿……去叫人来,快点!”
“枝,我没事……”
“别说话……”我扶他靠着桃树坐下。阿颖脸色煞白,稍微一动就有血滴溅落,左襟一道窄长剑痕,半边身子几乎给还没止住的血浸红。急点几处大穴,却不见血止住,我又回过头去急催桃儿。
“枝,别这样……有客在啊……”这家伙,真是不管什么时候他都能笑的出来。
我气急败坏瞪了他一眼,“现在是你的小命重要还是那该死的待客之道重要,什么人偏这时候来访?我管他去死!”
“好嘛,你不要这样凶……”
“姑娘,您回避吧,颖少爷交给老奴。”堂中的老仆们已围了上来,桃儿冲他们点点头,“先扶少爷回屋吧……”
见我也一头钻进屋里,下人们下意识想要阻拦,被我喝退。看着阿颖血浸半身的惨状,桃儿两手冰凉,紧紧地抓着我,手心里沁出的冷汗打湿了我的手掌,似乎也打湿了我的眼眶。
“唔……”阿颖负痛轻呼,脸色更白,额上冷汗涔涔,我只觉心头骤然一紧,只怕呼吸都窒住了,见那些粗手粗脚的下人将带血结痂黏在伤口上的衣襟生生扯下来,我再也克制不住,一把甩开桃儿,冲上去踢开那些七手八脚的混蛋,“滚!滚!都给我滚!全都快滚!!”
“枝……”还想撒泼时,阿颖牵住我的衣袖,摇了摇头。顷刻间所有的力气都化为乌有,双腿一软,瘫坐在他面前。
“颖、颖……”
他颇无奈地轻叹一声,拍拍我的头,“傻丫头……”
伸手轻轻抹开他垂散下来的额发,我眼前这个人啊,你知不知道,你是我今生不能承受之痛……
一抹温凉覆上我的眼睫,他遮住了我的双眼,不让我看见他的虚弱和伤痕。
我不想哭的,尤其不想在他面前落泪,我比任何人都要了解,他见到我哭泣时那恐慌心痛的心情,因为我们痛在一起。
\/
“姑娘,让我帮少爷止血吧……我会小心的。”桃儿轻轻地说,手里攥着装桃花蜜的瓶子,攥的指尖发白。
我点点头,站起来揩净泪痕,“李嫂,带客人中堂见我。”
我软弱的样子只会留给阿颖,面对外人,我便是一堂之主,沉静无波。
\/
------------------------
报李堂外是热烈的花海,堂子里其实清净有如泉底。
“你回来做什么。”
我背对着来人,只管摆弄着桌上的桃花瓶插。
桃花无香,惟明艳动人,不落群芳。世人皆不爱桃花轻佻,而桃花依旧,管你褒贬爱憎,我自开落自风流。或许,我便是因为爱这桃花,才变得有些出超的冷硬,无人能左右的倔强。
“姑娘……”
手一抖,竟扯下半朵来。
我敛了敛眉。
也罢……当年,毕竟是我把她赶出去的,那如今,不管她是不是懂得我用心,我也没必要眷恋从前种种。
“有什么话就快说吧,不过,我希望你先告诉我是谁伤了阿颖,你们是一起的吧。”
“姑,姑娘,常哥他不是——…对不起……”
花瓣在指尖揉碎,粉嫩的汁液染上了指甲。花朵毕竟是花朵,精神再顽强,形质都是柔弱的。我一声低嘲的笑,转过身来看着跪在堂下的女子。
“你已不是报李堂中人,跪我做什么。来者是客,起来坐吧。”
“姑娘您原谅常哥吧……”
“啊,是吗,无常也来了。”我答非所问,坐在一边端茶啜饮,“我叫你起来,没听见么?”
“是……”
\/
这个布衣荆钗的女子,这个温婉柔顺的少妇,当年也似桃花明艳照人,离开时犹是芙蓉面,十年不见,而今竟成两鬓霜。
“姑娘……过得好吗?”
我从回忆惊醒,“依你看呢。”
“十年了,姑娘没变。”唐思看着我,眼中有昭然地钦羡,见我看着她不语,有些局促羞赧,抬手拢了拢微乱的鬓发,“我……”
“无常遇到什么大麻烦了吧。”我轻叹,她既支吾不说,我只有自己猜。
“……啊。”
“你们被人追杀?”
“……”
“是什么人能逼得你回我这儿来,竟然不顾你跟我发的毒誓?”
“……”
“是朝廷么?”
“姑娘……”
“竟然是那个人啊……无常他好大的能耐!”一时气结,把茶盏往桌上一扣,瓷片爆裂,茶水恣肆淌了半桌。我瞪着吓得脸白的唐思,“你又是怎么说,十年前走得挺豪迈,这会子回来做什么!当我报李堂是什么,他有本事去捅娄子,怎不叫他自己去收拾烂摊子!”
\/
“殿下。”
堂前光线一暗,一个颀长的身影站在唐思身后,眼中是浑若天成的沧桑。
他还是一样的,一身戾气,看不出一点为他身边的女子软去锋芒的样子。
“常哥……”
无常剑客厉无常。
我眉峰渐冷,这个人,我无法拿出一点好脸色来对他。莫说因为他的缘故伤了我最重要的阿颖,就只唐思当年跟他私奔这事,我也无法接受他。何况这次他捅的篓子实在太大,报李堂若要保他,只怕会惹来更大的麻烦。
“回去。”我说,“趁我还有耐性。”
“殿下莫要为难内子……”
“回去。”
“思儿会回来,全是为了我……”
“回去!”
一段长久的沉默,他盯着我,缓慢而肯定地说,“我需要无常剑。”
我眯起眼睛,轻蔑地打量着他,“无常剑?”
轻哼一声,一阵好笑。
我就这么笑看着他,只有一个字,短促而肯定,吐气如兰,“滚。”
\/
无常盯着我,沧桑不改的双眸,也无一丝退意。
“的确……是我们违约在先,但我是迫不得已,你不可能明白江湖的凶险……”
我冷笑,指上已运力扣住一块碎瓷。他若不死心,我便当堂毁他一臂,彻底断了他江湖剑客的念想。
“我,要保护思儿……还有我们的孩子。”
“……”我愣住,“孩子?”
刚走来门口的阿颖也呆住了,看了看唐思,又看了看我。
“内子……已有两个月身孕。”
原来,这双沧桑的眼睛,也会流露幸福;这个石头疙瘩,竟然也会脸红。
指力一轻,瓷片被我握在手心,扎得我鲜血淋漓。
一个剑客的命运,只有一个终点,那就是死于剑。
不是自己的剑,就是比他更强或更卑鄙之人的剑。
我不要阿糖折在这种孤独残酷的命运里,所以当年才会与无常立契——
欲娶唐思,先自弃于江湖。无常剑交与我报李堂保管。他二人自此再不可踏入报李堂一步。违约者,自绝于无常剑下。
“你若休妻,我亦可废约,无常剑随你拿走,报李堂也可念在故交之情,照顾唐思,到她把孩子生下来。”
唐思登时白了脸色,惊惶地望了我一眼,继而转头看向自己丈夫。
我不动声色地看着无常,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依旧是长久的沉默。
“若她没有怀上你的骨肉,这个问题是不是好解决一些。”眉峰一寒,我心中忿懑,语气颇为嘲讽地说着,拂袖转身欲去。
“殿下不必提休妻一词,思儿随我十年漂泊毫无怨言,得妻如此,是无常三生之幸,我,宁自绝无常,绝不负妻。”石头疙瘩说话果然石头似的硬。
我盯紧他双眼,良久,一声嗤叹,扬起眉梢,“你这算是立誓?”
“是。”他表情如刀刻般坚定,“所以,我才想把思儿交给报李堂。”
“不要把我这里说的这么有情有义……”这不是激将法?凭什么你仗义我就得相挺啊。
我垂下眼去,端茶啜饮。却见琥珀色的茶水印出嘴角一抹笑意。
\/
唉……好吧。
我真的很吃这一套啊。
\/
那个女子惊愕过后,欣慰而温柔地环住无常的肩,“常哥,阿糖一辈子都跟定你,你在那里,我就在那里……”
她把眼泪滴落他怀抱,却没发现他眼中同样闪着泪光。
唉……
那好吧,我承认,可能是我对幸福的遐想太虚妄了。其实只要他们自觉幸福,那便是幸福了吧。
\/
“留下吧。”
我看了看立在门边同样微笑着的阿颖,懒懒地说,“你把话说到这份上,我还能怎么办,你的事报李堂担下了了。”
“阿糖,你枝姐姐,其实早为你备了一份嫁妆。”阿颖接口道。
“距此三十里,红叶镇中,百年老号‘药王庐’。”桃儿进来奉茶,冲阿糖一眨眼,“姑娘早在十年前就把你家祖宅盘回来了。”
阿糖望着我,眼圈一红,跪了下去,“唐思谢姑娘大恩!”
“都说了你不是报李堂中人,不要跪我。”
阿糖站起来,终于微有喜色,满眼期待地看着无常。
无常,又是长久的沉默,阿糖的欣喜渐渐淡了,垂下头去,表现出为人妻的顺从。
\/
阿颖叹气,将脸别过一边。我直直地盯着无常,他避开了我的目光。
“在下不必殿下庇佑,只无常剑能回鞘足矣。”
“你说这话什么意思?那个人派了谁来?”
深抽一口凉气,我说了我最不愿面对的答案,“第一名剑……冷问莲吗?”
无常眼中一抹凝重。
“怪不得……”头痛得很,我攥紧拳头,攥得指节发白。闭上眼睛,那破碎的天空一片腥红。
第一名剑,是那个人的一等侍卫,同时也是,御用杀手。凡与之牵连,必涉及朝廷机密。
普天之下,如今就连朝廷也需忌讳三分的地方,唯有报李堂。
这并非什么荣耀,这是我的噩梦。
我……不想与朝廷有任何牵连,但说到底,根本是在自欺欺人吧。
\/
这一次,就连阿颖你温凉的指尖,也抹不开我眉间皱痕了。
我苦笑,一声长叹,站起身来,“罢了……”
我不想管了。
挥袖,清寒的剑光跳脱空中,轻微裂风声后“叮”的一声钉在堂中。
干净得略带透明蓝色的剑身,超脱凡俗的邪魅清孤——
四大名剑之一,“乱”即无常,无常剑。
\/
“先在西苑住下,至少要等阿糖把孩子生下来,那之前,你不要离开报李堂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