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我们叫她阿糖。
她的存在，不同于桃儿，她是我们大家极尽宠爱的小妹妹。
仿佛赎罪般的宠溺她，照顾她，袒护她，放她走，然后只好赶她走，让她去追逐自己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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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这难道就是命？
为什么兜兜转转，她还要回到这里，回到这座……监狱。
她离开那天，我就像今天一样，站在老桃树下，看着它繁复的枝叶切割开的天空。
那个天空……就算我如何向往，也去不了吧……
“枝……”
不回头，我也知道，是他站在那纷飞桃瓣之中，温柔而忧伤。
“谢谢你。”
“这句话，十年前你就说过了，”我闭上眼睛，张开双臂，冽冽长风吹起我的广云袖，仿若张开双翼，欲翱翔九天，“十年前，她走的时候。”
“那么，你也该记得，我还说过，要你答应我，有一天，你也能像她一样离开……”
“像她那样……？”
我睁开双眼，天空，依然是破碎的。流窜的风灌进了衣襟，我垂下手臂，裹紧了披风，“你要我，像她那样？”
我转过身，看着他在斜晖金阳中晕出薄薄琉璃色的双眼，忧伤，沉重，却那么明亮。
“落云颖，我问你，你有做过反抗的准备吗？你有……带我走的勇气吗？”
那抹琉璃色的明亮，骤然一黯，满满的，全都是痛。
“你明知道，那不可能，就算你有勇气带我走，我也没有勇气跟你走，尽管你我都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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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花在他肩膀，印上粉嫩的眼泪般的色泽。他的身上，就是有一种根深蒂固的宁静，天生就与世间万物有着难以言喻的默契。
“如果，如果真的，我肯放开，你就会离开么？”
我一愕，那种不祥的感觉越发强烈，“你想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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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心，一点温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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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轻叹，你无奈而宠溺的气息，你心痛的眼神，硬是要将我的眼泪，生生逼落。
“枝……不要皱眉，不要哭，不要……不开心。”你的怀抱，一样温凉，就连心跳的声音，都是闷钝的痛，“我会愧疚……”
不落痕迹地挣脱开，我背转身去，不看他一再落寞的眸光，“你最该愧疚的，不是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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努力仰望那破碎的天空，眼泪依然无法止住，它们一点一滴落入我双鬓，将青丝漂白。
对你，总是抱歉……
我给你的，都是痛苦……
可是阿颖，在乎你，不表示我能够原谅你。
也许就连这种心情我们也是一样啊……
这样相称，却又注定不能相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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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因孤执，“乱”即无常，“省”则清明，“改”而入化。
无论是不是出于正义，杀戮都是罪业。
剑，是杀人器。一旦饮血，就开始积蕴凶孽，久尔化妖。
千年前的乱世，这四把剑随主人征战沙场，饮血千万，这深重的杀戮，令凡铁化为妖孽，失去常性，逢生必诛，残虐异常。不得已时，四位剑主以死祭剑，封印了它们，后为其正名为“逆”、“乱”、“省”、“改”。
千年以后，这四把剑以各种不同的方式重见天日，再次开始积怨修罪之业。只因为当年的四位剑主秉性不同，也使得后来各剑功业相异，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得名剑者均能达到神乎其技的至高境界。
若要给这些名剑排个名次，第一的一定就是如今的第一名剑，“改”而入化，改莲剑。
那把封印最强，戾气却最重的血饮之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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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岁那年，我，解开了“改”之剑印。
也因此，失去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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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也下了几场。
只是在报李堂，我看不到。
阿颖的桃花还是不管不顾地开落，他人已经回了那个远的不得了柏舟城，回去求那个人改变主意，顺便陪着那个人过节。
“姑娘，厉夫人在大堂等你。”桃儿还是给我披上了毛斗篷，“天寒地冻的，姑娘别总在外面站着了。”
我愣了愣，思维有点迟钝，“厉夫人？”
“啊……对不起，其他下人也是这么叫她，我跟着叫顺口了。”桃儿面不改色地说。
我看了她一会儿，“桃儿，你不擅长说谎。”
“反正我就是——就是看不顺眼……”桃儿嘟哝着，“她也没把我们当是亲人姐妹，我才不拿热脸贴人家冷屁股呢。”
我笑了笑，也不在意她小心思闹别扭，只是又看了看枝丫光秃的老桃树，“快开春了，桃树上已经发芽了……”
原想着今年这南方气候也这样出奇地冷，桃花树怕是发不了芽呢，现在瞧着倒还好。
就是不知道柏舟城得冷成什么样子，阿颖，习不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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园子外头有脚步踩在积雪上的声音，朝外一看，就见是唐思打着把伞，小心地一步步过来。她已经显怀了，不知是不是因为瘦，总之肚子显得挺大。
“你也当心些，有什么事叫下人来告诉我就好了，不必自己过来。”
我说着，回过头吩咐桃儿再去拿个手炉来，支开了她。
“这儿没有别人了，你要跟我说什么？”
阿糖眼圈一红，身子一软，跪在我脚前，吓了我一跳，“怎么了，怎么又做这样的事，不是说了不跪我的吗？”
“姐姐……阿糖还能叫你姐姐吗？”
“傻丫头，你我姐妹十年，姐姐是怎么待你的，你不知道么？”我捧着她的脸，揩净她满脸泪水，“起来，别哭了。”
阿糖抱着我，“姐姐，你要帮我……你帮我……除了你，我找不到其他人能帮我。”
“到底怎么了，无常欺负你了？”
阿糖摇了摇头，退了一步，向四周看了看，才从袖中取出一卷绢帛书轴。
“这是……？”我微觉不妙。
“……长生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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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愣了好一会儿，还以为听错了。
“什么？真的在你这里？”
“这是我爹的抄本，真的那卷放在宫里。”
“长生帖是什么，你唐家人比我清楚！既是你爹自己把抄本也一并上交给朝廷的，你们怎么能想到进宫里往外偷的！？”我一扶额，这夫妇俩真的是——怪不得把第一名剑招来了。
“姐姐，我只是想……能自己保管我爹留下来的东西，宫里的真迹我们没动。”
“傻瓜，宫里那些人在乎的，根本不是这东西的真伪，他们是不想，也不能让这样的东西流落民间……”如果寻常老百姓就能练就绝世功，不老丹，那还怎么体现他的皇权尊贵，至高无上？
“是我连累了常哥……只是，我不明白，明明问莲剑一开始有心放过我们，为什么常哥非要跟他打……”阿糖神色一黯，眼泪又滴了下来。
我怔怔地看着她，一声苦笑，“他这是，在拿你逼我……”
我太小看厉无常对无常剑的用心了——他爱唐思不假，可也爱那天下第一的虚荣，爱那曾经放荡不羁的江湖梦。
“姐姐，他们男人的心思，我不懂，我只求姐姐，把这个东西，好好地收着。不要让常哥找到，也不要给任何人看。这是我爹毕生的心血，从收集整理到编辑成卷，他都希望这东西能造福世人。可是，这个东西太可怕了，所有人都想得到它，为了它，已经死了太多人。姐姐，只有你能，只有你才有办法不让它害人。拜托你，拜托你……”
阿糖抓着我的双手恳求着，又准备跪下，我忙搀住她。
“我答应你。这个东西，我暂时帮你保管。可是，你也要答应我，总有一天，你会来拿回去，代替你爹，造福苍生。”
阿糖淡淡一笑，“姐姐，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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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久久地看着她的双眼，“你希望他赢吗？”
阿糖还是淡然地笑，“我只想他活。”
“名剑相斗，非赢即死。”
“他死，我就死。总之他在哪儿，我就在哪儿。我想他活，是因为我怕死。我还没尝过做娘的滋味，还没振兴唐家药王庐，还没报答姐姐和阿颖哥哥的恩情，还有好多好多的事没做，我怕死。”阿糖拢了拢微乱的鬓发，素妆淡容，却显出一种桃花明丽，“我失言了，姐姐莫要挂怀。”
“阿糖，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她点点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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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儿，你进来。好生送厉夫人回去。”
抱着手炉蜷在中堂廊外的桃儿，抬手抹了抹眼睛，低了头进来，不好意思看阿糖。
反正，依桃儿的脾性，她们应该很容易和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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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外吗？”
我将长生帖放入袖中，回过头，看着从屏风后面出来的无常，“她似乎没有你想象的那么顺从。”
颈间一凉，无常剑清寒的剑锋已搁在我肩上。
“你确定不打算为无常剑解开封印？”
“……是我话说的不够明白，还是你理解能力有问题？我应该明确说过了，不。”
“哼，玄都彤枝殿下，你是为了思儿，还是为了我，又或者是为了颖明剑主，你亲爱的落云颖殿下？”厉无常连封号带名字这么叫我，语气相当不客气了。
“封印一旦解开，需剑主自身性命才得终结。我答应了阿糖，不会让你死的。”我倒是不介意他礼不礼貌了，平静地陈述事实。
“是吗？我不认为你是那么想的。”
无常剑果然锋利，他不过稍微一带，我的脖子就被划了一道口子，有滑腻的液体流进衣服里。我皱了皱眉，血浸在云锦上好难洗的，真是逼死洁癖强迫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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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想我死，就解开封印，你也说了，名剑相斗，非赢即死，凭现在的无常剑怎么可能赢！你听着，我要赢！”
“你这样做，难怪阿糖连你也要瞒着。”我忍受着心理洁癖，默默地翻了个大白眼。
“她做什么，我都不会在意。我的女人，不是我的影子，不需要对我言听计从。我爱的女人，可不是庸脂俗粉。”
我冷讽，“你爱她？你在利用她！”
“你懂什么！你以为只有你懂爱吗？！你的落云颖还不是在利用你！你是他仇人的孩子！他会爱你？！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们是兄妹，你们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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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口……”
痛，好痛，怎么会这么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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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诱你爱上他，真是手段高明啊。爱？你以为呢，他根本是在报复你！”
厉无常真是好样的，一开口就知道怎么往我的命门上刺，刀刀见血。
“住口……”偏偏我就是说不出任何话来反驳。
“你能否认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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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否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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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声音，你的眼睛，你的手指，你白衣如云。
我爱上你，是我的罪孽。但是，只有你，才能判我死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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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凉，落在眉心。
“不要皱眉。”阿颖的声音还是和往常一样温和坚定，我看着他，眼眶被火灼了一样刺痛。
无常剑离开我的颈窝，无常一双充血的眼睛瞪着阿颖。
“走。”平淡却不容置疑地命令着，阿颖没有回头，小心地给我裹伤。
“你答应过我……”
“我带你们进来，不是为了看你用我来威胁彤枝的。这种事情，哪怕一次，也让我无法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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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气，凛然。
“还不懂吗？你——触到我的逆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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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常一顿，不由自主退了半步。
“走！”阿颖再次沉喝，他可是这天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孤高存在，气势很吓人的，一声喝，吓得我都一哆嗦。
“我绝对要赢……就算只凭我一人之力。”
无常恨恨地看了我一眼，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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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来都不知道，你也会凶人的……”我低笑，“为什么，要否认呢？”
“会痛吗？”阿颖一遍又一遍地检查包扎的情况，压根就不理我问的问题，“会不会太紧？”
“如果他说的都是事实……”其实哪怕你骗我利用我，我都可以原谅你。只是，如果你跟我一样……
阿颖掩住我的嘴，看向我的目光全是苦涩，“别说傻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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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这是傻话。一遍又一遍在我心中重复的傻话。
你为什么，要爱我……
明明知道没有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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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是这么的痛……
傻瓜，你为什么，要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