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李堂是座监狱。
一个远离帝都,位于绝境,囚我以无名之罪的,监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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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玄都彤枝郡主殿下,然而这个封号,在二十年前,顺亲王府付之一炬后,成为历史。
二十年前,我六岁,无意解开了改莲之印,应验了出生那年占星师预言的命运——祭剑之才,祸国之由。
同年四月,改莲剑主冷问莲背叛了我父王,潜入皇宫行刺那个人,然而不知在宫中遇见了谁,总之那一战之后,他倒戈相向,攀咬父王指使他刺王杀驾,成全他弃暗投明,戴罪立功的好名声。
那一天,我知道,有些人要杀人,根本无需苦练功法,提着刀剑来杀,只要他想让你死,张张嘴就能给你定罪,你含冤莫白,死不瞑目,还要叩谢他的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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讽刺的是,全府连坐,我却活了下来。
也是在那一天,我才知道我的生身父母是谁——
可笑啊,那个亲口下令诛杀顺王府,不留活口的人,竟会是我的父亲。而那个从我出生被判为祸由,就果断抛弃我,把我送人,在我长大的过程中从未尽到过一点做母亲的责任的,我的生母,竟会是世人盛赞贤良的皇后娘娘,一国之母。
堪为国母,却不堪为我这六龄稚童之母。
我活了下来,是因为身上流着他们的血,可又因为流着他们的血,我必须舍弃自由,被关进这座华丽的牢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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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李堂空荒百里,与就近城镇的界限也均是天涧绝壁,加上每年都有换防的军队把守,一只鸟也休想飞进来。
阿颖,其实就是那个人派来看管我的——这么多年,他所植桃花,暗行奇门遁甲之术,循环相扣,无人可破,这也是,这个地方数十年来安宁得像座坟墓的原因之一。
我知道的,我一直都知道,我唯一不能确定的,只是他的眼睛里的怜惜,有多少是出于对我的歉疚,又有多少出于真心。
我无法怨怪阿颖,又或许,我也理应要为二十年前那场动乱赎罪——父王望天长叹,引颈就戮,和母妃含泪自刎的画面,每夜每夜,都在我的梦中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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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有痛失,方能坚守;退出局外,才能清醒;我造此乱,必息以宁。
这是师父告诉我的话,我的祭剑之能,原就是那个人拿捏父王母妃,和那些护我关心我的人们的筹码。
结局在执棋者手中,情势却能更早为观棋者掌握——是钦天监那帮人不想要我死,那个人就下旨将我囚禁在此,为他的天下祈福。
你看,他也是害怕的呢。
因为明知父王是冤枉的,所以也会害怕被他杀死的兄长会化为厉鬼找他索命。
所以,要我活着,牵绊镇压着那些爱我的亡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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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的,我都知道。
我以祭剑师之名执掌报李堂,在江湖与朝廷之间斡旋,平衡着这两大势力的力量,但这与名利无关。
我……从来都不勇敢,就算多么不甘,都唯有隐忍,以求安宁。
但这也并不代表我不会反抗,我只是在试图享受一份平凡的感觉,与阿颖有关,与阿糖有关,与桃儿有关,与我梦中的父王母妃有关。
与他们心心念念,口口声声的幸福有关。
可是啊……
究竟什么是幸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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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桃树开花的时候,阿糖早产,生了一对龙凤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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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入春,天气还是很冷。因为脖子上那点小伤,我被阿颖锁在楼上,不许出来,连阿糖的宝贝儿女都没看到。只听桃儿说,孩子们长得很可爱,小伙子像娘,喜欢笑也喜欢哭,别提多闹腾了,小丫头就比较像爹,老是皱着眉毛不爱哭,还会嫌弃弟弟闹腾。
光是听她说就觉得好可爱了,我托腮轻笑。
“姑娘,有什么吩咐就叫我。”桃儿整理好我的妆台,退出门外,将门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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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园窗前,取下插在发髻上的珊瑚梳子,闲闲地梳着一股散发。窗外老桃树的枝丫上,桃花正浓,满树夭然。
风过时,挂在檐下的金铃忽然坠落,一声叮呤。
花谢花飞,艳艳桃瓣飞了我一身。
我记得……这个杀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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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的剑气。
是他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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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儿!”我冲到门前,“桃儿,你在不在,给我开门!”
“姑娘,颖少爷吩咐过,无论如何不放你出去。”
“他在哪儿?他已经去了是不是?”我拍着门,“桃儿!你说话!他们已经去了外面是不是?”
“是!他们出去了!姑娘你就不为颖少爷想想吗?你不能去,太危险了!”
“桃儿!你好大的胆子!你敢违抗我!”
“以后姑娘要将桃儿赶出去也无所谓!姑娘,桃儿不想你有事。死也不开门!”
“那你是想阿颖他们有事么?!”
“不会的!颖少爷功夫那么好,他不会有事的!不会的!”桃儿背抵着门扇,抱着头蜷作一团,哭着拼命摇头。
从门上镂空雕花间看出去,有着御前侍卫服色的陌生人正靠近这里。
“桃儿,趴下!”我一声急喝,趁桃儿趴下,将门推开一道缝。锁头叮当作响,我的珊瑚梳子从门缝飞出,插在来者咽喉,血花四溅。桃儿一声尖叫,骇晕了过去。
我不再指望桃儿能给我开门,随手捡了一支发簪将头发挽起,飞身跃出园窗。
他们……拜托,在我来以前,千万不要打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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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颖!”
终究还是晚了一步,先入眼的是他雪白衣衫,飘飘如云,划过那一片夭然桃红,卷起乱花纷杂。
为阻止无常与冷问莲的死斗,他也加入了战局,以一敌二,几乎是在博命。身前,无常剑当胸刺来。身后,改莲收住,冷问莲左掌运足功力,径直拍来。
“阿颖!”
若闪开,那两个人必定撞到一起,他们谁都有可能被一击致命,那么,之前做的一切就毫无意义了。阿颖因此不避险,略偏身,就让无常剑贯穿左肩,制住无常,旋身弃剑,运息硬接冷问莲一掌。
这一切来的太快,我飞身而起,只来得及接住颖被震飞的身体。我抱住他双肩,落地后连退了十几步才站住。
阿颖转身一掌推开了我,随即支持不住,呕血不止,软倒在地。
“颖!”
“……别看……”他抬手制止我上前,“你不该来……”
“你混蛋!你那么想死吗!谁给你权力来送死!谁给你权力不许我来!”我尖叫,径直走上前,眉峰立,双目瞪,眼泪也滚滚而下。
你的眼睛,从未像今天,那么悲伤,刺痛我心。原谅我,我不能总躲在你温柔的背影之中。原谅我,就算你会为我的心痛而心痛,我也不能装作不心痛。
抹开你散落的额发,捧起你苍白的脸,我一字一顿,“你给我活下去,我命令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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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风又至,执剑之人双目赤红,状如厉鬼。
一点寒芒,直逼阿颖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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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顺着剑锋滑动,也顺着我的手臂滑动,滴滴溅落我的广云袖中。
“我放任了你二十年,是我的罪过。我既可解开封印助你,一样能重新封印灭你!”
握住剑身的手用力一拗,第一名剑断成两截,成了废铁。剑中之妖一声呜鸣,正欲遁隐,我带血的手指已在空中画下咒文。血影漫天,空中传来千万人的呼嚎之声,那些剑下亡魂的怨恨顷刻化为乌有。
血影飘散,一切回归于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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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问莲一声惨嚎,口吐鲜血,倒地不起。
无常愣在当场,半晌,一声苦笑,“这就是你说的让我赢?”
阿颖抓住我手腕,几乎是以一种怨恨的眼神死瞪着那些伤口。
“一点小伤,不碍事。”我抽回手腕,淡淡地说。
我强迫自己冷静,现在不是慌张害怕的时候,我若有一丝软弱,就会成为他的负担。
“真是傻啊,我究竟为了什么……”无常颓然跪地,双手掩面,像是想哭,最终却发出了比哭还难听的惨笑。
“常哥……”
拖着产后虚弱的身子赶来的阿糖去到无常面前,怔怔地望着丈夫,“常哥,我们回家好不好?”
“思儿……”
我看着他那个颓丧的样子来气。
“历无常,天下第一对你来说真的这么重要?重要过阿糖和你们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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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第一……?”
“啪”的一声,一向温顺的阿糖,一耳光扇在丈夫脸上,泪水夺眶而出。
“你傻啊!这么多年你不是天下第一我们不也都过来了?你管什么唐家!你管什么圣旨!嫁给你的是我,又不是唐家!”
“思儿,别哭……”无常颤抖的双手捧住阿糖的脸。我竟在他眼中,看到与阿颖一样的温柔和痛苦。
原来,面对爱,所有人都是一样的。
总是惟恐,能给你的不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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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怎么回事?”我觉得,这件事也许不像我考虑的那么简单。
“是父皇。”
阿颖强撑着一口气,脸色白到发寒,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阿糖的父亲,医治先皇有功……”
“于是父皇恩泽唐家,准其门中女子,可入宫选妃……?”
阿颖不说话,垂下眼去。
又是这样……
唐家一门忠良,这样的旨意,必定奉为门规。
若不入王公贵族之墙,所配之人,必是天下第一。
就是这自以为是好意的恩宠,不知给多少人带来不幸,曾经,阿颖的母妃——宸妃姚落云,就是这个“恩宠”下的牺牲品。
当年宸妃的家族,也因有功而被赐予这种殊荣,本以许配他人的姚落云,被迫献秀入宫。姚落云曾求夫家留下自己,可惧于皇家势力,她的夫君写下了休书。就因为这段往事,入宫后荣宠不倦,最早诞下皇子的她,被后宫中以皇后为首的团体联合打压,诬陷不贞,并趁着皇帝西巡,将她连同皇儿,一起逐出京城。
后来,种种机缘,他母子二人流落到红叶镇,为唐家收留。可这个女子并未来得及感受到人世间太多的善意,就因沉疴入髓,撒手人寰。
虽然没过多久,皇帝派来寻找他们的探子将年幼的颖带回宫中,并以宸妃的名字为封号,直接将他立为太子,似乎也并不能改变和弥补什么。
原本我该称之为母后的那个女人,依旧稳坐中宫之位,阿颖也不得已叫她母后。
那个女人,是在她母族式微,被皇帝揪住把柄举家发配后,才被墙倒众人推的,循着曾谋害皇嗣,谋害太子生母的由头落罪,一头碰死在凌霜大殿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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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枝……我,我好冷……好冷……”
冷?
阿颖有先天罡气护体,从不会觉得冷……
……难道!
我颤抖的手扯开他衣襟,五个月前那道剑伤之上,被无常剑刺穿的血洞俱已紫黑。
我咬破了嘴唇,含着一口咸涩的血,眼泪不由自主地掉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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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三分毒;医术亦是杀人术;医者仁德,天下太平;医者无德,安有长生?
——长生帖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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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颖靠在我肩膀上,强撑起来的清醒迅速涣散,很快陷入昏迷。
“颖……我一定救你,一定会救你……”
颖……你不要怪我。
我看过长生帖,舍生散之毒,惟有以身易之,才能化解。
我母后,欠你母亲一句抱歉。
那么,我把我的命留给你,来代替我和母后,对你的所有的抱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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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息,于掌……
肩一沉,我穴道被制。无常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我身后。
“你要干什么?阿糖怎么了?”
无常将阿颖从我肩上扶开,“思儿没事,只是让她睡一会儿。”
他随手拔去我的发簪,划破手掌。
“你!”
“别吵!我可是在救你心上人的命。”无常扬手扔了一卷黄绢书轴过来,“长生帖,宫里那卷。”
他转过头去望了一眼阿糖,“我只有这件事隐瞒了他……”
调息一番,无常将划破的手掌按在阿颖的伤口上。
“你别这样!你会死的!”
“死就死吧,我自己惹得祸,总要自己解决……”他反而一笑,沧桑之中一丝狡黠,“你这丫头,总是瞧不起我们江湖人。什么时候,也该让你去见识见识,那个地方不是除了争斗就没别的东西,它吸引我的,是一种……侠义。”
“你的孩子们才刚刚出生,你要阿糖以后怎么办!”
无常的眼神深得像海,一句话也不说。
整整一炷香时间,无常脸色渐白渐青,却笑意渐深,额上已冒出丝丝白气。
“无常!够了!耗尽真气你无法护住心脉,那是在催命!”
无常像是什么也没听见,依然持续运功吸毒,直到再也支持不住,喷出一口紫血,仰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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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头……等他醒了……你告诉他……他为我赴汤蹈火……我也会为他两肋插刀……他的命现是我给的……叫他争点儿气……给我多活几年……”
我动弹不得,只有眼泪流个不停。
“你这要我……怎么跟阿糖交待……”
“哭什么……你们女人哪……就算我不说……你也会好好照顾他们母子的……我信你……”无常看着桃花之外的天空,那里,一只飞鸟也没有。
“你心上人……毒伤已让我清得差不多了……可他内伤也不轻……之后的……就交给你了……千万……别把他弄死了……不然……我死的……就太冤……了……”
……
“无常……”
清风徐徐,桃瓣几片,一时间全天下除了风,再也没有别的声音。
我熟悉这种感觉,这是,死亡的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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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望天空。
无常,你看见的,是否也如我所见。这个天空,总觉得很远,但是,我是不是应该相信,有一天,我会像你,在无尽的绝望血腥之中,遇到阿糖带来的救赎。
对不起……我对你的了解太少,总是恶揣你的心情。
现在,你就在那个天空,守着阿糖,守着你们的孩子,好好休息一下吧,不要再满身风霜了。
九天诸神,请保佑此灵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