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彤枝……”
阿颖满眼悲色地看着我,他的颖明剑感受到剑魔出鞘,也兀自吟嗡不止。
我颇为无奈地看着他,“你们呐……都想要我怎样啊……”
脑海里,母妃说,不要恨,好好活下去。
你啊你,你又要我不要放弃。
我的心在拉扯着,一边叫嚣着叛逆,一边心疼着大家的无能为力。
“所以啊,不如,都打碎吧……”
入魔又如何,我就是受够了,囚困着我,又囚困着你的一切。
\/
一霎间,狂风四起。
我手握孤城,一剑刺穿那个冲在最前面对桃儿拔刀相向的御前侍卫,剑势不减,连穿了三个,手腕一震,孤城直接脱手穿飞出去,在那三具委顿倒地的尸体上,留下整齐的一排血窟窿。
孤城杀得兴起,染了血的它愈加兴奋,连带着我也有些玩得疯。
长剑横扫,剑气激荡,又连斩数人,我咯咯笑着,别人的血溅在我脸上,我的血,也一点点浸透衣裳。
那些人惊恐地后退,逃离,可他们哪里逃得过成魔的剑,孤城所钟爱的,就是他们对生的渴望,对死的畏惧。
你看,从前你们围着我,监视着我,让我不好过,还满眼鄙夷。
现在,我也让你们不好过,怎样?
\/
先前那个被我怼到自闭的小年轻,不知道捏了个什么诀,从老桃树上折了一根树枝为剑,抬手就格挡住了孤城的剑势。
我歪头好奇地看着他,“你是谁呀?你为什么拦我?你拦得住我吗?”
说着,我又咯咯笑起来,催动孤城加强剑势,直把他压得单膝跪倒。
“孤城剑主!快停下!”那小年轻吃力地举着桃枝,又朝阿颖喊,“颖明剑主,你还在等什么!再不阻止她,她会发疯杀了所有人!”
阿颖呆愣愣地看着我疯魔的样子,像是没听见小年轻的话。
“她中的一念欢,越是恨意磅礴,毒性激发越快,你不想她死,那就快点出手阻止她!”小年轻许是见他没反应,立刻换了一套说辞,“一念欢,我有解药,我能解!”
我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小年轻,倒是挺欣赏他抖机灵的,见机挺快,是个人才,怎么就跟冷问莲那种人成了师徒呢?
阿颖终于出剑了,颖明剑不愧是被称之为“仙”的名剑,一剑祭起,白虹彩练,花雨倾城,当真美得不似人间之景。
“枝……”
我笑看着他举剑对着我,“这才对嘛,仇人……该有个仇人的样子。”
“不是的……”他翕动着双唇,眉眼间的愧疚浓得化不开,“当年的事,不是皇后娘娘授意的……她只是,知道了,但没阻止。”
好家伙,这回换我愧疚了。
我也是在搞不懂那个应当被我称作母后的女人,难道不是主导,没有授意,就能心安理得?看见了,却不阻止。帮凶比主犯更卑鄙可耻。
“阿枝,你不该对我心怀歉疚。卑鄙的人是我。”他闭了闭眼,似是终于放下什么,一声轻叹,“我回宫以后,母后其实,一直都待我很好。是我以为她居心叵测,以为她是害死我娘的凶手……当年,她本来有机会自证清白,是我……我对她说,我心悦你。我无时无刻不在祈祷,母后是对的,我娘不贞,那我就不是父皇的孩子,不是……你的皇兄,你的哥哥……”
他笑了起来,那个笑却是凄凉的,破碎的,掺杂着泪痕,“你看,我也疯过……疯得很彻底,我一遍遍向母后嘶吼求证,我……竟然要她证明我娘不贞,证明我是别的什么人的孩子……母后是听了这些,才放弃辩白的。去凌霜大殿之前,她什么都没说,只是那样满眼歉意地看着我……我……我一辈子也忘不掉她那个眼神。”
“阿枝……不是只有你恨那个人啊,我娘恨他,母后恨他,我也恨他……可是你看,我娘死了,母后也死了,恨他的人一个又一个的死了,他还活得好好的……凭什么啊……”
是啊,凭什么啊……
恨的人没死成,爱的人没可能……
凭什么啊……
我们就这样对着笑,笑着笑着哭了,哭着哭着,疯了。
\/
桃花林风卷红雨,金铁交鸣之声不绝于耳。
一交手,便是快打快拆的数十连招,倒也十分痛快。
相斗,不过顺应宿命,求个了结。
我和他都很清楚,我们彼此,其实都希望对方可以恨自己,因为比起爱,恨好像更合理,也更容易宣之于口。
只是,越是执着于爱恨,越能慰藉剑灵,也就越容易被反噬。
我们好像都没得选,爱也好,恨也罢,都是进退维谷,相见相欠,生死两难。
那么尽情宣泄一场,求个快意,好像也无不可。
\/
名剑相战,非赢即死。
论条件,他不可能赢我,孤城是四大名剑之首,剑魔戾气之盛,根本无法被净化。而且,我是祭剑师,可御万剑之灵,他的颖明剑也不例外。
但论情势,若是,我不想赢……
我心念一动,他却像是比我更快察觉,最后半招根本就没出。
颖明剑掉落在花间,而孤城,一剑刺进他腹中。
他抓着我的手,阻止我回撤剑势,硬是又切入几分,生生捅了个对穿。
\/
“阿颖……”
眼泪滴在孤城的剑刃上,红光暴涨,我和他都被震开。
我控制不住地连连后退,看着他喷出一篷血雾,倒了下去。
“为什么……”我看着他,又看向悬于半空的孤城剑,满心懊悔,“我果真不该放你出来……”
恨意,是催动孤城的源泉,可我对这世间,并非只剩下恨意啊……
“阿枝!不要!”
我抱歉地看了阿颖一眼,轻叹一声,双手结印,“剑心孤执,惟诚可破,契誓即解,依我祭令,崩!”
孤城剑发出一道耀眼的红光,剑鸣似鲸吟,幽泣不止。
无数红影自剑身抽离,盘绕片刻后,向天空中飘远,那是死于孤城,又囚于剑心的亡灵。
“孤城剑主!”小年轻直跺脚,“你怎么自毁剑道!剑灵倒是解脱了,可是你就要承受反噬,真气崩散啊!到时候什么都忘了变成傻子怎么办啊!”
我歪头看着他在那儿跳脚,倒是真的很好奇这小家伙的身份。
“……能忘了不是挺好的。困于孤执,苦于孤执,我真的累了……”
随着孤城剑化作飞沙,我攥着心口衣襟的手不由一紧——痛还是有点痛的……
\/
----------------------
“枝……”
沈颖摇晃着站起来,看着她望天狂笑着,一口接着一口的吐血,忽然明白,其实这个傻丫头,早就不想活了……
在他攥着自己的小心思,帮着那个人囚困她,却又不断给她希望,劝她坚强的时候。
在他卑鄙地揪扯着她的善良、执念和罪恶感,一次又一次撩拨她又打压她的时候。
在他纠结着爱恨难明,明明承诺,又迟迟不肯放过的时候。
她什么都知道,那些从期盼到失望,从失望到无望的,无边悲凉,她一一碾碎了,独自和着血和眼泪咽下。
她不是不知怨痛,她只是……习惯了纵容他,纵容那些他不自知的伤害。
或许,她也试图过,按着伤口,去猜他挥舞着刀剑的手中,哪一次是真的,攥着承诺要给她的糖吧。
好傻……就只为那一丝丝的甜,逼着自己尝遍了苦。
好傻……
这样卑鄙的他,怎么配得上这么傻的她……
\/
“姚启明!”沈颖踉跄着举剑指着那个小年轻,“孤命令你……救她……”
姚家的小少爷却是长叹一声,立掌结印,稽首行礼,“一心为执,又一心破执。百年难成祭剑之才,千世难得破执纯心。世人当真……暴殄天命……”
姚启明说着,双掌合十,盘膝坐下,“郡主自毁剑道,真气逸散,一念欢的毒素本就是依附于经脉真气运行的,自然跟着逸散的真气消解,她现在更要紧的,是不能因反噬而致本心崩散,殿下也不想郡主活成一副空壳吧。”
“……告诉孤,要怎么做!”
姚启明看着沈颖腹部的伤口,有些迟疑,“殿下自己也伤势不轻……”
“少废话!我问你要怎么做!”沈颖双目赤红,哪还有半点清风霁月,翩翩公子的模样,整个人像是一头暴怒中的狮子。
“你知道的……”姚启明又是一声长叹,“她的一心执念,除却爱恨……”
……惟愿自由。
沈颖愣住了,但只片刻就眼神坚定地转身挥剑。
万株桃花都是他所植,他自然知道生门方位,这一剑,花谢红消,直直劈出来一条路。
“彤枝,来……”
沈颖伸手向那个女孩,他眼含泪光,殷殷期盼。
阿枝,你看,是糖。
哥哥带你去外面啊,去吃糖葫芦……
\/
-------------------------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公然抗旨,罪同谋逆!”
“一起上!拿下!”
\/
报李堂外的驻军围了进来,他们不同于大内侍卫,都是些眼红功名,野心勃勃,又没有正经升迁路数的狂徒,一看清情势,立马就一窝蜂打算围剿“逆贼”,争个首告首功。
“住手!住手!陛下有旨,谁敢伤了太子殿下,就地自决!”梁公公卖力地嚎叫着。大内侍卫早都被孤城剑吓破了胆了,任由外围驻军入侵,都不敢阻拦。
颖明剑清泠的剑气再起,剑影跳脱,有如鬼魅,以往白色的剑虹隐约透射出灰败死气。
“阿颖……”
我感受到颖明剑的悲泣,无奈地闭上双眼。
杀生即罪,你我都是罪人。
凄厉的剑意如狂虐暴风,席卷着那些人的惊呼惨叫,在场的除了桃儿和姚启明,并护着孩子们的报李堂中人,其余的,一剑枭首,连同梁公公在内,一个不留。
\/
“阿枝……”
我睁开眼,血泊之中,你的白衣溅满桃花,单剑拄地,喷出一口血,却只是随意抹了抹嘴角血迹,依旧微笑着向我伸出手。
“姑娘……颖少爷……”桃儿眼见着这一切发生,浑身都在不住颤抖,好容易稳住了心神,狠狠抹了一把眼泪,坚定地对你说,“少爷!带姑娘走吧!这儿的事,有桃儿应付!你们快走!”
你还在望着我微笑,宁静温柔,一如从前。
“跟我走……我带你走……”
这句话于我而言,有一种即便飞蛾扑火也心甘情愿的魔力,我挣扎着爬起,踉踉跄跄,向你跑去。
就算罪孽深重,只这一刻,我愿同你亡命天涯,再也不想顾虑后果,再也不想计较从前,就只是你我两个人,一双手,握在一起,再不分离。
\/
伸出手,我点点头,眼泪掉落,却无关忧伤。
“我们走。”
我们走……
\/
----------------------
报李堂百里夭夭桃红。
怎么走,也走不出你的温柔。
\/
不知是第几次跌倒,你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
天空乌云密布,你却一直在看。
“枝,你自由了……”
“你也自由了,阿颖。”
\/
相视,一笑。
\/
你温凉的手抚上我脸颊,“你从未被打过的,我……”
“你打人很痛哎!”我碎碎念,吐了吐舌头,“开玩笑,就一个巴掌而已,怎么可能把我怎么样。”
你宠溺地笑,习惯性点我眉心。
“颖。”
“嗯?”
“你干嘛老喜欢点我眉心,真的是不要我皱眉吗?”
你的笑,有一抹怀念的味道,“枝。”
“啊?”
“带胭脂了么。”
“带了一盒……喂!你逃避问题哦。”
“不要吵,带了就给我。”
“你要干吗?”
你撑起身子,一阵轻咳,“我来给你,点桃花妆……”
\/
那一天,你画了好久,那么专注,仿佛将一生的痛苦和悲欢都描进那朵桃花。
上天,真的很不公平。它怎能给你和我,这么沉这么苦的一生。
\/
下辈子,你不要再遇见我了,好不好。
下辈子,你就开开心心、无忧无虑的过一生,幸福安宁的,好不好。
\/
“好了……这样……就算来生,我也能找到你……”
“枝……我有句话……只能等来生,才能说给你听……”
“来生,来生……一定不要再做我妹妹了……要变成,一个平凡的姑娘……就算是……与我相隔千万里……我也……一定能……找到你……”
……
\/
所有的桃花,一瞬间凋落,似一场繁华梦境的清醒。
你靠在我肩膀睡去,冽冽长风抖响你白衣如云。
你号为落云,而这二十年来,直到今天,我才看到落云之景。
“阿颖……你看,下雪了,桃花雪……”
我轻轻的笑,漫天雪花都像你的手指,温凉的,宁静的,忧伤的,落在眉心。
那一刻,我忽然之间,雪白了满头青丝。
这一生的情感,都随着你离开,迅速苍老……
东风不软。
春雪皑皑。
桃花老去。
\/
-------------------------------------------------------------
尾声
再回来报李堂,这里已是一座繁华市镇。
桃花开得正好,远远望去,一片彤云。
彤枝牵着阿糖的儿子小颖走在整齐的青石板上,大人小孩,一人一串糖葫芦,啃得满嘴糖丝。
“笑娘!你别到处乱跑好不好!又迷路了怎么办!”
“不会啦,在这里,我不会迷路的。”
彤枝回过头,冲跑得气喘吁吁的年轻人甜甜一笑。
年轻人脸上一红,不好意思又凶巴巴地低声咆哮,“知道你笑得好看啦!别老冲着人笑行不行!万一迷住哪个小子,又要给你家小颖当爹怎么办!”
“笑娘,别听那块爆炭瞎掰,他那是怕自己再多几个情敌!”一个俊美少年不知从那里冒出来,笑眯眯地揶揄好友。
“江秋明!”
“什么事啊!拜托!小声点,我知道自己的名字。”
“我发现你最近皮很痒诶……”
“哪有,我昨天才洗了澡!”
“尤其是脸上那块皮……你给我站住!臭小子,本少爷今天非打得你变猪头!”
彤枝还是一笑,小颖打了个呵欠,“无聊……”
“你好像不喜欢他们哦。”
“娘亲大人,拜托你哎!我几乎是看着他们两个长大的,会视觉厌倦的好不好。”
这话听着怎么这么别扭……
“小颖以后想怎么过日子啊……?”
“我才七岁耶,你现在就在计划这种事情哦!你不过是老爹死的时候情伤过重,头发白了而已,论长相,青春貌美,论行情,像那块爆炭一样围着你转悠的,能从京城排到这里来!操那么多闲心干嘛?还不知道要再拖累我多久,现在就像个老太婆一样絮叨,小心明天一早就变老太婆!”
这个死小鬼……
彤枝举着糖葫芦瞪着这臭小子,“我当年应该抱走你姐的……”
啧!一失手成千古恨啊!
“我姐那个冷冰冰不爱说话的性子,你跟她相处不来的啦,就你这啰里啰嗦的,肯定会被她嫌聒噪!”小颖吐吐舌头拌了个鬼脸,又故作深沉地嘟哝一句,“你要再多拖累我几年也没关系啦……我长大很快的。”
“嗨呀~你小子也皮痒了是不是!敢跟你娘亲大人耍贫嘴!你给我站住!老娘今儿非揍你不可!”彤枝撸胳膊挽袖子,当街跟臭小子打闹起来。
“哎哎,人家是在安慰你啦!我以为你在意自己年纪大了嘛!”
“要你管!小不点一只,从那儿学来这些花花公子言行啊!”
“人家是天性博雅啦!”
……阿糖啊,无常啊,你们怎么生出这样的儿子的……
还是……我把这小子养坏了……
\/
“不过,以后就像娘一样,打理打理胭脂坊,养两个江湖闲人,偶尔救几个伤患,这样混江湖不是挺好的么。”
小颖稚气的脸上透出一抹随散的笑意。彤枝无奈地笑笑,这孩子,是天生好命呢。
不像他姐姐,被桃儿和姚启明带回柏舟城,担了那些虚名儿,代替我,从小养在祖庙里。不过,那孩子资质比小颖儿好,有姚启明悉心教导,会成为个不错的修行中人吧。
“娘亲大人,我们每年都要去京城看阿姐的,我瞧她自在得很,您就别老是一提她,就这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好不好,搞得好像我很差一样!”
“那你是不如你姐厉害么……”彤枝逗小不点儿,小家伙很给面子的一扭脸,表示生气了。
“我不理你了!伤自尊!哼!”
“好嘛好嘛,我们小颖最厉害了吼~”
“没诚意,哼!”
“那你要什么诚意啊?”
“……再来一串糖葫芦?”
“蛤?你不怕牙疼哦?”
……
夕阳映照着街巷间的烟火气,桃花瓣随着风飘飘悠悠,又是一年春景迷离。
一大一小手牵着手,说说笑笑,慢慢远去。
\/
无常口中的江湖,我已经在慢慢体会。
长生帖济世之功,我亦在尽力重现。
代我回京的桃儿,还在祖庙为我祈祷幸福。
那些离去的人哪,谢谢你们的好。
我对你们的承诺,也都在努力实现中。
\/
阿颖……
请你保佑我,好好的,走完我的今生。
也请你等我,等我,有勇气和自信,去给你幸福。
若我能有来生,一定点上你爱的桃花妆,在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里,去邂逅,那个千万里寻来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