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说,死过一次的人,眼睛还停留在另一个世界的状态里,可以看见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安永夜的眼睛就那么直勾勾盯着黑沉沉的天幕,从期待,到失落,再到绝望崩溃。
“为什么……”
为什么见不到,是我不够诚心窥不破天机,无法打破规则,还是你,不肯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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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泪滑落时,安永夜抬手去遮住双眼。
离他最近的殷秀聿呆了一下,嗷嗷吼着就扑过来,“爷!”
安永夜让殷秀聿一把搂个正着,只得无奈地伸手推着这只大金毛的脸,免得被蹭一身灰。
刚才还叫嚣的赵辛瞪着他那双浑浊的老眼,声音嘶哑难听,“安永夜,你没死!”
“……是啊,没死。所以你就要死了。”
安永夜好像还对没死这事儿挺遗憾的,一手捂着脸长吁短叹。
赵辛的胡子好像一瞬间全白了——完了,筹措几十年,临门一脚翻车了。前一秒还在叫唤着都杀了一个不留,现在让他装和善的托孤大臣他画风也转不回来了。
同时,他也隐约醒过味儿来了,他被安永夜这毛头小子算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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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安永夜你小子装死躲懒啊你!”
沈唐颖脸上又是泥又是汗的,这辈子还没这么狼狈过,瞅见安永夜“诈尸”,惊喜之余是气儿不打一处来,要不是打架打脱力了,高低要揍这臭小子两拳。
“……所以这不是没躲过嘛……”
安永夜继续无奈地长吁短叹,维持着一只手扶额,另一只手推拒着殷秀聿这只大金毛的姿势。
殷秀聿扒着安永夜的膝盖,半跪在一片瓦砾废墟之中,仰头望着安永夜傻笑,眼泪和汗水把脸上的泥污冲出一条条深浅不一的痕迹来,成了个大花脸。
安永夜低头正对上这孩子一双透彻清亮的狗狗眼,满眼的喜悦都要溢出来了。
高兴就是高兴,喜欢就是喜欢,开心了就笑,悲伤了就哭,虽然偶尔难过时,也会把自己蜷成一小团独自舔舐伤口,但在他喜欢的人身边,就总是这般鲜活。
殷秀聿,是个跟自己这种满心算计的人,完全不同的一种人呢……
“……爷你没死,太好了。”
殷秀聿现在完全是只小笨狗,不知道说什么,就知道傻笑。
“嗯,没死没死……”
安永夜把推拒的手往回收了收,顺带摸摸狗头,嘴角不自觉地微微扬起——殷秀聿整个人像被开了光了,安永夜感觉他身后要是有尾巴,这会儿估计都抡成风车了。
“东家你可不带这样的,吓死我老人家了……”廿三舅舅锤子都不要了,也扑过来抱着安永夜的腿嗷嗷哭。
安永夜只好又换了一只手摸摸廿三舅舅的头以示安慰,颇为无奈地看向抱着胳膊看戏的祁锋,用眼神乞求祁帅控制一下场面。
……要不要,等会儿再抱一块儿哭啊……
这还在打仗啊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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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祁字是城外驻守那十万……”沈唐颖指了指天空,问祁锋。
祁锋点了点头,“应该是,人是太后调度,莫家三兄弟各领一支。”
祁家军动如奔雷,祁锋话音刚落,莫枭就领着一队人马围了上来,这一队人里边还夹杂着不少熟面孔,将士们把赵辛手底下那帮子非正规军全按地上绑起来的时候,笑春风的几个副堂主就领着一堆各式各样的江湖豪杰,嗷嗷叫唤着来扑沈唐颖。
“少堂主嗷嗷嗷嗷——…”
沈唐颖捂脸——羞愤啊羞愤!不对比不知道,你看看人家正规军那个纪律,那个气势,你再瞅瞅咱这帮子……
“你们还好意思!老子差点儿死这儿!我这这么久没发信号你们也不知道来?一眼啊!再晚点儿你们就得给老子吃席上菜了!!”
“少堂主啊我们刚一出来就被莫二哥带人按回去了,说是上头心有安排,那兄弟们再硬,也打不过祁家军吧……况且咱是来救祁帅的,哪能跟祁家军动手……”
“就是就是……”
几个副堂主七嘴八舌地解释,沈唐颖脑袋嗡嗡的,在那闹脾气,江湖群雄们都围着他像逗小狗儿一样哄着这少爷。
莫枭下了马,先到祁锋面前半跪复命,他本来就只是柳州城的一名捕头,因为在三兄弟里江湖名号最响,人缘儿也最好,在京城也脸生,所以这次特意借调过来帮忙平乱的。
“大帅,观星楼前已拿下贼首,城中残党余孽也已尽数生擒,吾统领左翼众将分散于九门设卡,救援来迟,大帅恕罪!”
“何罪之有,再说,我已经不是大帅了。”祁锋扶了一把莫枭,目光转向观星楼方向,“陛下跟前是谁?莫鹏?”
“是。大哥脾气太急,让他设卡等着抓人他坐不住……”莫枭嘴角抽了抽,莫鹏那性子,就喜欢直接挥着斩马刀打架兼砍人。
祁锋也笑了,“他就怕太后和陛下,让陛下管管也好。”
呵呵……大哥怕不出三天就得哭着来找他换差事……
“观星楼抓到的是谁?刘家还是何家?冯家呢?找到了吗?”
祁锋又问,莫枭脸色变了变,看着祁锋摇了摇头,“贼首不是刘家或何家,翼洲军和青州水师都可以确定没有问题。”
在祁锋疑惑的眼神中,莫枭也以一种意想不到的语气轻声说,“观星楼前的贼首是上官家,上官云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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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钦天监司星监正?是钦天监的人想兵变?”
这情况把祁锋的脑子都绕糊涂了,不止祁锋,在场的所有人,除了安永夜,都是一脸懵。
沈唐颖瞧着安永夜,“这位爷,你不解释一下?怎么着这画风就瞬息万变了?咱都是纯良老百姓,完全跟不上你们这帮弯弯肠子的变态啊喂!”
江湖中人齐刷刷地看沈唐颖——你小子也好意思说自己纯良?
“赵大人,不妨由你来说说,这其中的弯弯绕绕,来龙去脉?”
安永夜环视一圈,邪气地一笑,目光落在趴地上装死的赵辛身上,一声“赵大人”喊得他浑身一僵。
赵辛抬起头,正看见安永夜那个邪气的笑,背脊瞬间被冷汗浸透。
果然,从一开始就错了。
从一开始,就不该招惹这孩子。
安耀臻没说错,这孩子,是个魔种祸胎,不是他们所能控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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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从赵辛这里来说,其实也没有多复杂。
先庆帝在位时,奉行无为,朝政实权几乎全都把持在那些老派氏族之臣手中,这些人又用人唯亲,慢慢把所有的权势利益都归拢到氏族当中去,一时间,小官小贪,大官大贪,巨官巨贪,仕贵阶级纸醉金迷,老百姓们苦不堪言。
但氏族们也有忌惮的,比如牢牢把持着兵权的祁家。
先庆帝又极依仗祁靖时,在带兵这一块儿,别家根本插不进手去。
赵辛不是最早把主意打到军饷上头的人,但在粮草上做文章,有可能油水还没吃到,脑袋就从脖子上头搬了家。见识过好几次在那上头栽了的事,赵辛的注意力集中到了茶政上。
内围都是氏族把着,他可不屑一辈子伏低做小给别人提鞋,既然皇室贵族都喜欢喝茶,那何不在茶上面做做文章。
他又生得一张巧嘴,三个月不到就把先庆帝的新鲜劲儿勾上来了,从外围走私进来的茶叶在他嘴里,成了价值千金万金能益寿延年的好东西,利润翻了几十上百倍不止,还不用被内围盘剥,他很快赚得盆满钵满,也靠着溜须拍马,一路蹿升,成了先庆帝身边的红人。
也是在这个过程中,他结识了臭味相投的冯锡,两人很快勾结着,将外围的茶盐榷商之路牢牢抓在了手里。
在当时,他比冯锡的官职高,但冯锡背后是氏族冯家,所以表面上冯锡跟他客客气气,一切以他为先马首是瞻的模样,但实际上,出主意定计划,许多需要些脑力算计上的事,都是冯锡在拿捏。
他和冯锡,一个狠辣,一个阴险,一个不够聪明但敢做,一个不够洒脱但敢想。
就这样,他顶着高帽子站在前头,冯锡缩在他身后当他的二把手,他俩着实是风光了好一阵子的。
也因为风光过了头,让当时还只是个不受宠的十三皇子沈羌,给盯上了。
冯锡有些见识,劝他不要得罪沈羌,是他不以为意,冯锡见劝不动,转头就跑到地方上猫了起来,留他在京都,着实是被一路晋封亲王、尊亲王,再至太子代理朝政的沈羌狠狠地按在地上摩擦了好些年。
也是在那几年,他学会用胆小怯懦伪装自己,尽量不冒头,不显山露水,可还是被沈羌一路贬进了长空寺。
本来万念俱灰,可在长空寺里,他听到了一些有关夜澜神机兵库的,不同版本的传闻,然后,他想方设法重新勾搭上冯锡,四处去求证,最后拼凑出一个他们自己深信不疑的版本——
神机兵库确实是存在的,而且就是借由八大世家的力量修建的,它不光涉及夜澜的冶炼技术,兵器质量,藏有许多财富,还关系到一个与天朝气运息息相关的东西——龙脉。
所以,得神机者,得天下,是真的。
要想窥探到龙脉真正的秘密,就必须进入神机兵库,可是,那个女人,赫月公主,把一切都搞得太复杂了。
光是要进入金梁山门就得有三把钥匙,更别提星图,剑引,血契,等等复杂的道具和操作条件。
大部分的人都在三把钥匙这里就卡了壳了,冯锡所想的,就没有像寻常人那么老实了,他没有那么关注道具,他一直在物色能帮他们,或者说,代他们进去神机兵库的工具人,大冤种。
好巧不巧的,让他们知道沈羌有个遗腹子养在安耀臻的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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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造反,最需要的条件是什么?
实力?势力?往大了说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其实往小了说,就是得有那个命。
有那个命,就有借口,有借口才不愁忽悠不到人来吹捧支持,有人支持,你才能有势力,有了势力才能知道实力在哪。
没有第一条,那么无论你从后边哪一条开始起步,都是名不正言不顺,走不长久的。
但既然天命已经把人送到他们手里了,那他们自然是各自去筹措后边那些步骤了。
因为满以为安耀臻好拿捏,安永夜又能难搞到哪里去,就都没把工具人养成当回事儿,结果爆了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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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场牵涉众多的豪赌之局中,安永夜是布局者,沈鵘是执棋人,神机密钥是道具,而所有参与其中,以为自己代表着一方势力,在为各自争取最大利益的众人,不过都是些棋子罢了。
长空寺在沈鵘登基初期确实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位置,但老派氏族的问题一直都在,沈鵘不想只做个守成之君,当个老派手里的软柿子,那他自然是要动一动这帮老派的,这里边倒也难为太后的一番苦心——若不是太后这么些年把那些老派都笼络在长空寺,毒瘤集中长在了一处,今日想一锅端了,怕是还得费不少周折。
赵辛和冯锡虽是出于长空寺,但与长空寺的立场又不尽相同,他俩主要是想造反,眼睛盯着的是安永夜。长空寺则不然,老派盯着的是祁锋,或者换言之,是祁锋手底下的凉州军和大半个青州水师——祁家可以倒,祁锋没了也就没了,但兵权不能旁落,更不能回到沈鵘手里,所以他们必定策划兵变,趁机分权。
今日沈鵘等的就是兵变——长空寺这只悬在他头上多年的手,他今日想整个儿剁了。
这些祁锋知情,所以他自己也暗地里猜测,会是哪几家被推出来做了沈鵘祭刀的鬼。他本以为会是在军中多年受他压制,一直以来政见不合的刘家或何家——这从不怎么显山露水的上官家是个什么牌面章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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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安永夜,他也在等。
赵辛和冯锡,都只是他等待最后一道大菜前的余兴节目——逗一逗赵辛这条老傻狗,不过是拖延时间,等着小白把那本书拿来。
有了那本书,这一池浑水就终将见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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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等,等此局中最后一尾泥鳅,自己游进竹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