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鼎六年,深秋。
殿门推开时,龙椅上的人影还陷在半梦半醒里。
冷月翎把绣着金线的龙袍下摆团成一团垫在腰后,脑袋歪在冰凉的扶手上,青丝垂落遮住半张脸,只露出一截线条慵懒的下颌。
听见太监尖细的唱喏声,她眼皮都没抬,含糊地 “嗯” 了一声,算是准了朝。
朝臣们鱼贯而入,裙摆扫过金砖地的窸窣声,像秋日落叶擦过窗棂。
左相慕容玉贞捧着象牙笏板走在最前,目光在龙椅上那团 “人形躺椅” 上顿了顿 —— 这位新帝彻底平定天下之后,先前的龙椅被她垫了三层软垫,成了专属躺榻;象征皇权的玉玺被压在奏折堆下,当了镇纸。
可再懒,早朝这规矩她也没废,只是把 “端坐听政” 改成了 “躺卧垂听”,满朝文武,无人敢置喙。
“陛下,户部奏报秋收入库已毕,各地粮仓充盈,请您过目。”
“陛下,礼部拟了下月祭天仪轨,需定吉时。”
“陛下,江南漕运疏浚毕,商船已通,请赐新码头名。”
“陛下……”
奏报声像催眠曲,冷月翎的呼吸渐渐绵长,眼看就要睡过去,殿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众人侧目,见是镇国大将军温如霜,这位女将军一身银甲未卸,甲叶碰撞的脆响在寂静里格外刺耳,她脸上没有平日的肃杀,只有一种近乎固执的沉凝。
“陛下。” 温如霜走到殿中,笏板重重磕在金砖上,声如金石相击,“臣有本启湛,事关国本。”
龙椅上的人才缓缓抬眼。
冷月翎的眸子很沉,像结了冰的寒潭,哪怕带着初醒的惺忪,也透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她没说话,只以眼神示意她继续。
“陛下登基已经六年,如今天下升平,海晏河清,然而却始终空悬君后之位。” 温如霜的声音平稳,却字字凿凿,“君后不仅是六宫之主,更是天下男子的表率,是皇族子嗣的根基。如今皇长子已诞,正需君后主持后宫,教养皇嗣,安定人心。臣恳请陛下,即刻下旨择后。”
殿内静了片刻,右相苏砚率先出列。
这位靠着才干跻身中枢的新贵,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恳切:“温将军所言极是。‘君后与帝同尊’是太祖定下的规矩,如今民间已有‘帝后失和’‘皇嗣无依’的流言,长此以往,恐动摇民心。臣以为,可从现有后宫择一人扶正,既合礼法,又安人心。”
她话音刚落,左相慕容玉贞便缓步出列。
这位久居相位的文官之首,语气雍容却暗藏锋芒:“苏相说得是。西宫明君慕容子言已为陛下诞下皇长子,且子言性情温恭,教子嗣、掌六宫,定能胜任,正是君后之选。”
“左相此言差矣。” 温如霜立刻反驳,目光锐利如刀,“东宫宸君温君然乃是陛下潜邸正夫,相伴十余年,情分深厚。温家世代镇守北境,将士们都盼着宸君能扶正,这不仅是对温家的体恤,更是对边关的安抚。”
苏砚适时开口,语气带着调和的意味:“二位大人不必争执。依臣之见,宸君是陛下潜邸时的正夫,明君有皇嗣,皆有资格。不如请陛下定夺,或…… 再选秀扩充后宫,从中择选?”
这话看似公允,却瞬间点燃了争执的引线。
文官们纷纷附和慕容子言:“慕容郎君诞下皇长子,功在社稷,理当为后!”
武将们则力挺温君然:“宸君是潜邸旧人,正夫封后,天经地义!”
连几位宗室老臣也忍不住开口,或言 “礼法”,或言 “私情”,殿内的气氛渐渐焦灼。
冷月翎始终没说话。
她靠在龙椅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扶手上的盘龙纹,目光平静地扫过争执的群臣。
温如霜的执着,慕容玉贞的隐忍,苏砚的长袖善舞,老臣们的忧虑…… 她看得一清二楚,眼底却无半分波澜。
许久,她才缓缓坐直了些。龙袍滑落肩头,露出内里素色的寝衣,那慵懒的姿态与周身的威严形成奇异的反差。
“户部尚书。” 她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精准地落在那位头发花白的老臣身上,“你觉得,朕的天下,是靠‘君后’稳住的,还是靠朕稳住的?”
户部尚书一怔,连忙躬身:“自然是靠陛下。”
“左相。” 冷月翎转向慕容玉贞,语气平淡,“子言自从生完孩子之后便闭宫不出,你觉得他现在能‘掌六宫’?”
慕容玉贞脸色一白,低头:“臣…… 臣失察。”
“温将军。” 她最后看向温如霜,眸底掠过一丝冷意,“你说温君然扶正能安边关?是觉得朕麾下的龙翼军和龙影卫,需要靠一个男子来撑底气?还是觉得,他前日递的那本《男子可习农事疏》,该再添几页‘可习军政’?”
温如霜心头剧震,“噗通” 一声跪倒:“臣绝无此意!犬子妄言,请陛下责罚!”
冷月翎没看她,目光扫过满殿朝臣,声音陡然转冷:“君后之位,空着,不是择不出,是没必要。”
“朕的后宫,朕自己管得住。朕的儿子,朕自己教得了。” 她指尖在龙椅扶手上轻轻一叩,那声响像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从今日起,谁再提‘立后’二字,罚俸一年,去皇陵守墓三月,好好想想什么是‘君臣本分’。”
苏砚张了张嘴,似乎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冷月翎扫过来的眼神钉在原地 —— 那眼神里没有怒意,只有一种 “多说无益” 的淡漠,比斥责更让人胆寒。
“至于男子……” 冷月翎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让满殿女官脊背发凉,“温君然的男子学院,可以教识字、教手艺,但谁敢让他沾半分‘政务’,别怪朕不念旧情。”
她的指尖在龙案上轻轻一点,那坚硬的紫檀木竟无声无息裂开一道缝。
谁都知道,这位女帝看似懒散,却是一个说一不二的主儿,若有人胆敢僭越,少不了一个血溅金銮殿的下场
“退朝。”
冷月翎挥了挥手,重新闭上眼,仿佛刚才那番话耗尽了她所有力气。朝臣们噤若寒蝉,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连衣袂扫过金砖的声音都带着小心翼翼。
殿门合上的瞬间,她睁开眼,眸中哪还有半分疲惫。
一道黑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殿中,递上小册子,声音恭敬:“禀陛下,宸君听说要抄《女诫》,把书案都掀了,温将军正拿着鞭子在东宫门口等着;明君在教小殿下识字;水郎君想去看小殿下,结果迷路走到了御膳房,被厨子抓去帮忙剥豆子了。”
冷月翎翻了两页,指尖在 “顾珩” 的名字上顿了顿:“还在假山后?”
“是,手里捏着块旧玉佩,站了一上午。”
“池礼呢?”
“在药房熬药,说给明君补身子,药罐里扔了半根人参,闻着比军营的伤药还冲。”
冷月翎没说话,只是合上册子,重新靠回龙椅。阳光透过窗棂,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闭着眼,唇角却极淡地勾了一下。
立君后?争国本?
她心里清楚,温如霜要的是温家的权,慕容玉贞护的是慕容家的势,苏砚想的是坐收渔利。可她的天下,不需要用 “君后之位” 来平衡 —— 她自己,才是最大的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