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的风卷着竹屑掠过听竹轩的雕花窗棂,安修鹤临窗而立,月白锦袍上银丝绣的鹤纹在暮色中泛着微光。
他指尖捻着片忘忧草叶,白纱下的睫毛忽颤——窗外廊下,温君然正按剑而立,石青箭袖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袖口隐约露出的鹤纹银镯与他腕间配饰如出一辙。
“宸君深夜至此,是想学蛊术?”
安修鹤转身时,袍角扫过案上摊开的《南疆蛊经》,书页间夹着的玉兰花笺飘落,恰好覆在温君然靴边。
“收起你那不入流的摄魂术!”
温君然踏碎月光闯入,腰间兵符与剑柄碰撞出清越声响,“陛下将你安置在此,不是让你窥探人心!”
他瞥见书案一角冷月翎的玉扳指,指节骤然泛白。
安修鹤轻笑,瞳孔映出对方紧握的拳:“我若想探,早看见你藏在靴底的南疆地图了。”
话音未落,温君然的剑已抵在他咽喉,却见寒光中,白纱无风自动,露出紫色瞳孔里翻涌的暗芒——那是摄魂术失控的前兆,却在触及窗外慕容子言的身影时骤然平息。
“两位这是做什么?”慕容子言端着药碗立在檐下,素白的脸在月光下泛着青影,“陛下吩咐给安小少主送安神汤。”
他走近时,袖中滑落枚鹤纹玉佩,与安修鹤腰间信物分毫不差。
安修鹤垂眸避开汤药,声音带着自嘲:“明君的药,可是加了能压制摄魂术的‘醉心草’?”
他抬手欲接碗,却在指尖触到温热的陶碗时猛地后退,撞翻了身后的药架。
“安修鹤。”冷月翎的声音穿透竹帘。
她身着墨色常服,腰间悬着的软剑尚未归鞘,显然刚从御书房赶来。
看见满地药渣中蜷缩的人,丹凤眼微眯:“温君然,后宫之中,谁准你动剑的?”
温君然收剑退至角落,石青长衫下摆扫过安修鹤掉落的白纱,却在触及的刹那僵住——纱料上绣着的玉兰花,竟与冷月翎幼时常用的荷包纹样相同。
慕容子言默默拾起药碗,指尖在碗沿暗刻的“安”字上拂过,忽然咳出血来。
“都出去。”冷月翎指尖划过他额间未愈的蛊纹,“温君然去思过阁,慕容子言回西宫服药。”
她话音刚落,安修鹤突然抓住她的手腕,瞳孔映着廊外飘落的竹花:“阿翎,听竹轩的竹子……在哭。”
这话让冷月翎浑身一震。
她想起“竹有七德,唯情不破”这句话,抬眼望向窗外,只见百年绿竹的竹节间竟渗出暗红汁液,在月光下宛如血泪。
安修鹤的摄魂术此刻竟与植物共鸣。
“扶我去药圃。”他挣脱她的手,踉跄着走向忘忧草田。
冷月翎紧随其后,她看着安修鹤伏在花丛中,月白锦袍被夜露浸透,露的一截洁白而脆弱的脖颈,无端的多了几分涩气。
“阿翎,我不是怪物。”安修鹤忽然抓住她的裙摆,白纱下的声音带着孩童般的依赖,“别让他们把我送走好不好……”
冷月翎的指尖停在他发间,最终还是替他拢紧了披风。
罢了,纵他又何妨。
远处宫灯次第亮起,听竹轩的竹影在龙涎香雾中轻轻摇曳,宛如无数双窥探的眼。
她知道,安修鹤的摄魂术已与这后宫的草木相连,而她纳入后宫的,不仅是个懂蛊的圣子,更是一把能剖开人心的利刃,从此每一步,都需踏在刀尖之上。
“传令下去,”她对亲卫道,“听竹轩周围三里内,不准任何人靠近。再去取朕的‘镇魂炉’来,日夜熏燃龙涎香。”
安修鹤在她怀中轻轻颤抖,白纱下的嘴角却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宸君、明君,不过如此。
而此刻的冷月翎并未察觉,忘忧草叶上凝结的露珠,正映出她从未示人的温柔眉眼,以及不远处假山后,温君然紧握成拳的手,指缝间渗出的血,滴落在袖中那张画着她笑颜的纸上。
深冬的第一场雪落得无声,将听竹轩的青竹压成琼枝。
冷月翎踩着碎玉般的积雪踏入庭院,玄色龙袍下摆扫过廊下挂着的冰棱,发出清越的脆响。
安修鹤临窗而坐,月白狐裘上落着未拂去的雪花,白纱下的睫毛凝着冰晶,竟似雪地里开出的鹤羽花。
“陛下今日早朝,可是又为了北境粮草?”
他转身时,裘角扫过案上燃着的龙涎香,青烟袅袅间,案头的忘忧草竟在隆冬抽出新芽。
冷月翎瞥见他腕间新系的银链,链上串着的正是她前日赏的暖玉,却在触及她目光时,他下意识用狐裘遮掩。
“摄魂术又失控了?”冷月翎扣住他脉门,内力注入的瞬间,竟感受到他体内两股气流在冲撞——温驯的药气与暴戾的蛊毒。
安修鹤猛地咳嗽,白纱上晕开红梅般的血点,却在她取出金疮药时,抓住她的手:“别碰,这血……会引蛊。”
话音未落,窗外突然传来兵刃相接声。
冷月翎掀帘望去,只见温君然持剑立于雪地,石青箭袖上绣着的银鹤与安修鹤狐裘暗纹遥相呼应。
他剑尖挑着片染血的白纱,正是昨夜从听竹轩飘落的:“陛下可知,他昨夜用摄魂术窥探您的寝殿?”
“温君然!”冷月翎踏雪上前,龙靴碾碎冰棱的声响惊起檐下宿鸟。
安修鹤倚在门框上轻笑,紫色的瞳孔映着温君然腰间的玉佩:“我只是想看看,陛下枕边放着的究竟是《兵法》还是……”
他话未说完,慕容子言已撑着伞走来,素白的斗篷上落满雪花,手里端着的参汤在寒风中冒着热气。
“陛下当心着凉。”慕容子言将汤碗递给冷月翎,指尖却在触到她掌心时微微一颤——那里有道未愈的剑伤,正是三日前安修鹤失控时所划。
安修鹤见状,紫色瞳孔中翻涌的暗芒竟在雪光下凝成实质:“原来你用自己的血……替我压制蛊毒。”
这话让全场寂静。
冷月翎猛地转身,却见安修鹤掌心已渗出黑血,滴落在雪地中竟化作无数细小蛊虫,朝着慕容子言的方向爬行。
温君然挥剑斩虫,剑锋却在触及安修鹤时骤然停住——
“够了!”冷月翎掷出金簪,精准钉住蛊虫的阵眼。
雪花落在她发间,竟似撒了满头星子:“安修鹤禁足听竹轩,温君然去校场领罚,慕容子言……”她看向咳血的人,“回西宫好生将养。”
暮色降临时,冷月翎独自来到听竹轩。
安修鹤蜷缩在软榻上,狐裘滑落露出心口狰狞的蛊纹,那些纹路竟在雪光下缓缓蠕动。
她解下披风盖在他身上,指尖触到他滚烫的额头。
“阿翎……”安修鹤在昏迷中呓语,白纱早已不知去向,紫色瞳孔半开半阖,映着她模糊的身影,“别把我一个人丢下……”
冷月翎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从未见过他如此脆弱的模样,正当她失神时,安修鹤的手突然扣住她的手腕,摄魂术如潮水般涌入——她看见自己在御书房批阅奏折的侧影,看见温君然在校场挥剑的落寞,看见慕容子言在西宫煎药时的叹息。
冷月翎猛地抽回手,却见安修鹤已沉沉睡去,掌心紧握着半片玉兰花笺,正是她少年时遗失的信物。
窗外风雪骤然大作,听竹轩的竹影在雪幕中扭曲,宛如无数只挣扎的手。
她替他掖好被角,目光落在案头新抽出的忘忧草上。
那草的紫色花穗竟凝结着冰晶,形状恰似她冠冕上的金龙。
忽然间,冷月翎明白了安修鹤的摄魂术为何总在触及她时失控——不是因为蛊毒,而是因为那些被他窥见的、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成了比任何蛊术都更强大的羁绊。
“传令下去,”她对亲卫道,“听竹轩增设十二名影卫,用朕的龙涎香日夜熏护。再取朕的‘龙纹暖炉’来,放在安郎君枕边。”
亲卫领命而去,冷月翎却在踏出门槛时回头。
终究不忍,强行动用了丝丝神力,替他补全了他天生不纯的血脉。
雪光中,安修鹤的睫毛轻轻颤动,嘴角似乎扬起了一抹极淡的笑意。
而此刻的她并不知道,这场雪不仅锁了听竹轩的门,更将她与他的命运,连同这深宫中的爱恨情仇,都一并冻结在这看似平静的冬夜里,只待春风解冻时,掀起更汹涌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