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翎静静地听着。
廊下的风似乎也凝滞了,只余下他粗重而痛苦的喘息声。
她脸上那因被冒犯而起的雷霆怒意,此刻已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下深潭般的沉静。
那沉静之下,是连她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一丝复杂的波动。
她看着眼前这个浑身是伤、满心疮痍的男人。
看着他胸膛上那道狰狞的、因她而生的疤痕,看着他眼中那几乎要将自己焚烧殆尽的爱恨交织。
良久,她缓缓开口,声音不再是帝王的冰冷威压,而是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叹息的平缓:“顾珩。”
只是唤了他的名字,却让顾珩的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震。
他抬起头,眼中带着一丝茫然和不敢置信的希冀。
“飞蛾扑火……”冷月翎重复着他的话,目光落在他脸上,仿佛第一次如此认真地审视他,“你说你像飞蛾扑火。可你错了。”
她的声音低沉而清晰,穿透夜风:“飞蛾扑火,是自取灭亡,是愚蠢的冲动。而你顾珩……”
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直视着他眼底的哀伤和疯狂,一字一句道:“你不是飞蛾。你是淬火重生的玄铁。”
顾珩猛地睁大了眼睛,似乎没听懂她的话。
冷月翎向前走了一步,并非靠近,却拉近了两人之间那无形的距离。
她的目光扫过他胸前的伤疤,那目光里没有怜悯,却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欣赏。
她看着他,眼神复杂难辨。
“朕从未将你视作点缀后宫的物件。那些庸脂俗粉,岂能与你相提并论?”
她的话语带着帝王的傲然,却也透着一丝真实。
“你于朕,是一柄藏在暗处的利刃,是一面映照深渊的镜子,是一块经得起千锤百炼的顽铁。”
顾珩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眼中的哀伤被一种更深的震撼和迷茫取代。
他从未想过,在她心中,他竟是这样的存在。
冷月翎微微垂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当她再次抬眼时,那深邃的眼底,竟罕见地流露出一丝近似于自责的情绪。
“朕承认。”
她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有时……朕会忽略你的想法。”
“帝王之路,尸骨铺就,朕的目光总是看向前方更险峻的山峰,看向那些需要拔除的荆棘。”
“朕习惯了你的存在,习惯了你的坚韧。”
她看着顾珩骤然苍白的脸色,继续道,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坦诚。
“雁城之事,朕记得。”
“记得你浑身浴血,将粮草押到朕面前的样子。”
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光,看到了那一场战争。
被困雁城,是她亲手策划的,只是为了逼朝中那些与外敌勾结的魑魅魍魉尽数跳出来,再一网打尽。
但是,当他看到那个在血与火中挣扎而来的身影,内心说不触动是假的。
“那时,边关军情如火,数万将士的性命悬于一线,朕的心神,全在那张决定生死的舆图之上。”
“一句‘知道了,下去疗伤’,是朕那时能给出的、最冷静也最……漠然的反应。”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淡的涩意。
“朕自小生活在边疆,习惯了以铁石心肠去面对一切牺牲,包括你的牺牲。却忽略了你的心也会痛、会怨、会渴望被看见。”
“忽略了你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最后这句话,她说得很轻,却像重锤般砸在顾珩的心上。
月光清冷,洒在两人之间。
顾珩呆呆地看着她,脸上的疯狂、怨恨、哀伤,仿佛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近乎剖白的言语冻结了。
他从未想过,有生之年,能从冷月翎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承认他的价值,承认他的坚韧,甚至……承认了她对他的忽略。
这比任何安抚都更让他心神剧震,也让他心底那扭曲的爱恨,如同被投入冰水的烙铁,发出刺耳的嘶鸣,却暂时失去了灼人的温度。
冷月翎说完,不再看他。
她转过身,玄色的龙袍在月光下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
她迈步,朝着启湛宫殿的方向走去,步伐依旧坚定,却似乎比来时,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
“顾珩,” 她的声音随着夜风飘来,带着帝王的决断,也带着一丝复杂的余韵,“明日朕会派人将封你为君侍的的圣旨送到你的住处。”
她没有回头,身影很快消失在廊道的阴影深处。
只留下顾珩一人,依旧站在那里,望着她离去的方向,脸上交织着震撼、茫然、痛苦,以及一丝被那前所未有的“承认”所点燃的、微弱却顽固的、更加扭曲的执念。
月光照着他孤单的身影,和地上那滴尚未干涸的的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