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盯了多久,身后有两个候在附近的仆从踌躇着要不要上前时,木锦之有了动作。
她没有进去,只是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然后转身,步履沉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朝着自己的书房方向走去。
书房里只在靠近门口的高几上点了两盏细颈铜灯,豆大的火苗在灯罩里安静地燃烧,勉强驱散门口一小片黑暗,却将偌大的书房深处衬得更加幽暗。
昏黄的光晕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模糊的影子,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纸张陈放的气息,混合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从外面庭院飘进来的夜露清冷。
木锦之拖着有些沉重的步伐,绕过巨大的紫檀木书案,在宽大的、铺着厚实软垫的官帽椅上坐下。
书案上堆叠的卷宗在昏暗中如同沉默的山峦,她却没有立刻去触碰它们的意思。
她只是深深地、疲惫地向后靠去,沉重的椅背承接了她整个身体的重量。
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手指无意识地抬起,带着薄茧的指腹用力按压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仿佛要将里面翻腾的思绪和胀痛都按下去。
一片寂静中,唯有窗外那该死的更漏,发出缓慢而规律的滴水声。
“嗒——”
“嗒——”
一声,又一声,清晰得如同直接敲打在紧绷的神经上。
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里,这声音被无限放大,冰冷而固执,它不疾不徐地丈量着流逝的时间,更无情地敲打着她本就纷乱如麻的思绪。
木锦之烦躁地蹙紧了眉头。她实在想不通,闫茉白当初到底抽了什么风,非要把这扰人清静的玩意儿安在书房窗外。
吵得人头疼欲裂。
等哪天有空了,非得叫人把它挪得远远的,挪到花园最偏僻的角落去!
“大朝会上务必小心……”
闫茉白临别时那刻意压低、带着郑重提醒意味的话语,此刻又在她耳边清晰地回响起来。
小心?
小心什么呢?
木锦之的思绪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瞬间漾开无数涟漪。
是因为自己刚从南江制盐归来,立下大功,风头正盛,碍了某些人的眼,有人要趁机搞她?
还是边疆战事不顺,陛下心情郁结,难保不会在朝会上迁怒旁人,拿谁开刀?
亦或是御史台那些闻风而动的言官们,又嗅到了什么捕风捉影的事情,准备在大朝会上参她一本?
又或者……是因为自己近来颇得陛下青睐,惹了某些根基深厚的权贵不快,成了别人的眼中钉?
想不通!
真的想不通啊!
木锦之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无力感和厌倦。
她本就不擅长,也极度厌恶这些弯弯绕绕、揣摩人心、经营关系的官场把戏。
一天天琢磨这些,简直比连熬三个通宵核对盐引账目还要耗费心神,脑子都要炸开了。
她重重地叹了口气,气息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为什么就不能给工部留一片单纯搞研究、做实事、安安静静刨木头的净土呢?
那群人,一个个跟吃饱了撑的似的,心思全用在琢磨人上。
她脑中甚至冒出一个带着强烈愤懑和讽刺的念头:干脆把朝堂上这些满脑子胡思乱想、勾心斗角的家伙们都下放到地方去。
既然都自称是百姓的“衣食父母官”,老不接触自己的“孩子”,怎么能真正了解到孩子们内心深处的、难以言说的需求呢?
下放到地方干不出实事的,继续贬!
敢贪污的,正好抄家!
干不了只会哭诉的,直接赐辞官还乡!
这法子……木锦之越想越觉得似乎有那么点道理,带着一种宣泄式的痛快。
她甚至感觉自己的右手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紫檀木桌面上轻轻敲击了几下,仿佛在模拟着提笔写奏折的动作。
蠢蠢欲动。
然而,这个念头刚刚升起,一盆冷水就浇了下来。
不行,这想法一旦付诸奏章,得罪的可就不是一两个人,而是整个朝堂上绝大部分的既得利益者。
她在官场上本就根基浅薄,认识的人寥寥无几,若是因此落得个“人人喊打”的下场……那画面太美,不敢想。
“嘶——”
木锦之倒抽一口凉气,光是在脑子里模拟一下那场景,都觉得头皮发麻,浑身不自在。
算了算了,还是走稳妥路线吧。
她有些泄气地想。反正明天未时要进宫面见上官景逸,这位身份特殊、消息灵通的大凰女殿下。
不如……到时候旁敲侧击地问问她?
无论是关于大朝会的“小心”,还是自己这个天马行空且十分得罪人的提议,都可以探探口风。
横竖她只提供一个想法,具体怎么搞政治、玩平衡,那是陛下和重臣们的事,她可不想掺和。
那些一句话里埋着三个坑、一群人凑在一起能把天都阴沉的把戏,哪有木头刨花飞溅时那纯粹、踏实的声音来得悦耳动目?
虽然凰女按制不上朝,但上官景逸不同。
她自小就是在靖安帝和司徒凤后身边长大的,又是二人的嫡长女,背后又有司徒家的支持,可谓是如今这太女之位最强而有力的竞争选手。
如此身份特殊,对宫闱秘事、陛下的心思揣摩,以及京都这段时间的风向变化,了解程度绝非自己这个刚回京的工部侍郎可比。
木锦之脑海中浮现出上官景逸那张年轻却已颇具城府的脸庞。
有时,她看着靖安帝和这位长女,恍惚间会觉得她们眉宇间、某个不经意的神态里,有种惊人的神似。
但细究起来,却又截然不同。
上官景逸的眼底深处,总像是隐藏着灼灼燃烧的野心,即使她面上掩饰得再好,那份对权势的渴望也如同冰层下的暗流,隐隐透出。
而靖安帝……
木锦之仔细回忆着几次觐见的印象,这位帝王身上却并未让她感觉到太多外露的野心或宏大的展望。
她更像是在……扮演一个帝王?
或者说,她只是在尽职尽责地当一个帝王,而非一个本质上充满权力欲和征服欲的“帝王”。
这是一种很玄妙的状态,让木锦之偶尔会陷入沉思:靖安帝,她真的发自内心地“想”当这个凰帝吗?
似乎只有在御书房批阅奏折时,穿着常服而非沉重冕服的时候,她紧绷的肩线才会微微松弛一些,流露出片刻不易察觉的松弛。
哎呀呀,不想想下去了,她也不想处理公务。
到底是谁在喜欢工作啊!
能不能她在府上躺着就啃之前放出去的那些手艺度日啊!
好烦!好烦!好烦!
早朝起得早不说,如今还被人提醒有危险,更不想去了。
这个假不能给她放三年吗?
三年之后谁还能想起来她啊,到时候她就直接一整个“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了,社管她朝堂上的二五三六七。
木锦之睁开眼,目光空洞地望着书案上堆积的阴影。
但此刻若回卧室,沾到枕头必定立刻昏睡过去。
坐在这里,虽然也困倦,但好歹能强迫自己醒醒神,梳理一下脑中那点可怜的、关于边疆、关于朝局、关于明日面圣的、如同乱麻般的思路。
“唉——”
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从她唇齿间溢出,在寂静的书房里回荡,最终消散在昏黄的灯光和窗外的滴水声中。
烛火似乎也随着这声叹息轻轻摇曳了一下。
人生啊……
她所求何其简单?
不过是想安安稳稳地活着,衣食无忧,甚至从未奢求过大富大贵、权倾朝野。
可为什么……仅仅是这点卑微的愿望,想要实现起来,却感觉如此艰难?
仿佛她如今所行的每一步,都踏在看不见的荆棘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