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别苑离开后,鹰哥带着一帮兄弟直奔城门。
戌时二刻已至,原本早已关闭的城门此时仍大敞四开,不断有侍卫和衙役进进出出,气氛紧张得仿佛绷紧的弓弦。
城中百姓仍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见官兵们如临大敌的模样,都战战兢兢地缩在家中,透过半掩的门缝或狭小的窗棂向外窥探。
平日里热闹的夜市早已散了个干净,街边的摊位胡乱收着,摊主们慌慌张张卷着布帘,生怕惹上麻烦。
城门守卫见鹰哥等人气势汹汹而来,立刻握紧兵器,如临大敌般上前阻拦。
“站住!城门戒严,闲杂人等不得出城!”为首的守卫大声呵斥道。
鹰哥直接掏出他那张千户的腰牌,抛了过去:“听闻惠王殿下遇袭,本千户特来支援,速速放行!”
守卫接住腰牌,反复查看确认无误后,脸上露出谄媚的笑容,忙不迭将腰牌双手递回,点头哈腰道:“原来是千户大人,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还望大人恕罪!您请,您请!”
鹰哥收起腰牌,大手一挥,灭霸帮众人随他疾步冲出城门。
“果然这当了官就是不一样,以前这群狗眼看人低的东西,见着咱们跟见了瘟神似的!”瘦猴啐了口唾沫,“要搁往常,早拿长矛戳咱们了!”
鹰哥脚步未停,沉声道:“少废话!眼下找着芫弟才是正经事。”
钟会抬眼看着远处燃起星星点点的火把,表情凝重:“这附近只怕连草皮都被官兵翻了个遍,人应该往不在这边了。”
他思索片刻,道:“咱们往广安府方向追,那帮人带着人质,肯定不敢走官道,咱们沿着山间小道抄近路。”
鹰哥本来还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听到钟会的话,立刻有了方向:“好,就按你说的办!”
“兄弟们,都打起精神来,芫弟还等着咱们去救!”
灭霸帮众人齐声应和,接着他们立刻调转方向,朝着广安府方向疾奔而去。
他们常年混迹于市井,对云山县周边的地形了如指掌,专挑那些官兵们不熟悉的偏僻小路走。
夜色渐深,山林中雾气弥漫,视线受阻。
但灭霸帮的兄弟们却如鱼得水,在崎岖的山路上健步如飞。
“方才好像听到了鹰哥的声音。”暗七恍恍惚惚地对身旁的暗五说道。
这一整天下来,他也几乎粒米未进,又受了伤,此刻全靠意志力强撑着。
但到底失血过多,眼前一阵阵发黑,连声音都变得飘忽起来。
“你确定?”暗五扶着他摇摇欲坠的身子,皱眉道,“这荒山野岭的,他们怎么会追到这里来?”
暗七闭眼凝神,仔细辨认风中传来的声响,片刻后肯定地点头:“不会错,是灭霸帮的联络暗号......他们定是来寻宋哥的。”
宋哥与灭霸帮等人交情匪浅,暗七清楚灭霸帮的行事风格。
他们一旦得知宋哥有事,必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前来支援。
也好。
不枉宋哥当初拉他们一把。
暗七扯了扯嘴角,原本亮晶晶的眼眸此时都有些黯淡。
突然远处传来几声哨响,三长两短,是暗九与暗六发出的联络信号。
暗五神色一凝,低声道:“他们找到踪迹了!”
暗七强撑着站起身,咬牙道:“走!”
两人循着哨声方向赶去,穿过一片密林后,便见暗六蹲在溪水边,暗九则抱着手臂,那明艳的脸庞此时也有些憔悴。
这一天,除了主子,他们这些暗卫们也都疲于奔命,但谁也不敢有丝毫懈怠。
尤其暗七,几乎是靠着最后一口气在坚持。
“情况怎么样?宋哥找到了吗?”
“这里有车轮印。”暗六指着溪边泥地上的车辙,声音沙哑,“看方向是往南去了。”
南边正是广安府的方向。
果然是往广安府去了。
借着火把的光亮,暗七蹲下身,指尖摩挲着车辙边缘还带着湿润的泥土:“车辙新鲜,应该没走多久。”
“咱们追!”
地窖内,随着地窖上方那道窄缝透入的微光彻底消失,四周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宋芫的肚子适时发出一阵轰鸣,在寂静的地窖里格外清晰。
小石榴摸索着靠近他,小声问道:“宋哥哥,你饿了?”
宋芫无力地发出一声“呃”,喉咙因为干渴和饥饿而发紧。
他努力回想空间厨房里储存的食物,但此刻身边有小石榴,不方便拿出来吃。
宋芫摸索着往小石榴身边靠了靠,试图用体温驱散些地窖里的寒气。
头顶传来守卫来回踱步的脚步声,混着零星的咒骂,在死寂的黑暗里格外刺耳。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突然扬声喊道:“上面的!给点水喝!”
脚步声戛然而止。
片刻后,头顶的木板被粗暴地掀开,一道昏黄的火光投射下来。
一个守卫探出头,狞笑道:“喊什么喊?找死是不是?”
宋芫被突如其来的光亮刺得眯起眼睛,强撑着仰头与守卫对视,语气强硬道:“你们既然想从我们嘴里知道兵符下落,把我们饿死渴死,对你们有什么好处?难不成你们主子没交代要留我们活口?”
守卫脸上的狞笑瞬间僵住,眼中闪过一丝犹豫。
他心里清楚,若是真把这两人折磨出个好歹,上头怪罪下来,自己可担不起。
“等着!”守卫没好气地丢下一句话,转身离开。
不一会儿,他拿着两个馒头和一个水囊回来,从木板缝里丢了下去。
直到确定守卫已经离开,宋芫才摸索着捡起馒头和水囊。
他递给小石榴一个馒头:“吃吧,吃饱了才有力气。”
小石榴没有接:“我不饿,宋哥哥多吃些。”
宋芫喉咙发紧,强行将半块馒头塞进小石榴手里:“再胡说,我可生气了。”
他举起水囊灌了两口,故意发出满足的叹息:“等出去了,我给你做小馄饨吃。”
小石榴没有接话,半晌才很轻地“嗯”了一声。
接着才终于咬了一小口馒头,黑暗中传来细碎的咀嚼声。
宋芫将水囊递给他:“慢点吃,别噎着。”
两人分食完两个干硬的馒头,勉强填了填肚子。
宋芫靠在潮湿的墙壁上,闭目养神,耳朵却时刻注意着外面的动静。
只可惜宋芫竖起耳朵听了半天,除了偶尔传来的脚步声,几乎听不到其他声响。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宋芫的神经始终紧绷着。
必须想办法离开这里,否则等那些去清溪河的人回来,发现根本没有所谓的兵符,他们俩的处境会更加危险。
他默默算了下时间,快马加鞭的话,三天就能来回广安府。
他们就只有三天的时间。
宋芫睁开眼,地窖里依旧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潮湿的霉味混着铁锈般的血腥气钻入鼻腔。
随着夜色渐深,气温愈发寒凉,若这样待一晚,肯定会冻生病的。
宋芫可不想还没等到救援就先垮了。
“小石榴。”他试探地喊了声。
接着只听小石榴猫儿似的应了一声:“嗯。”
宋芫伸手碰到小石榴的胳膊,随即将小孩紧紧搂进怀里,汲取着彼此身上微薄的暖意。
他轻轻拍了拍小石榴的背:“睡会儿,养足精神。”
“睡不着。”小石榴将脸埋进宋芫肩头,声音闷得像是裹着团雾气,“宋哥哥,我不明白,七皇叔想要兵符,为什么会盯上我?我明明……”
他嗓音干净,带着孩童特有的委屈与困惑:“明明什么都没有。”
辰王在先帝一众兄弟中排行第七,故而小石榴称呼他为七皇叔。
听到小石榴委屈的声音,黑夜中,宋芫神情晦涩。
从猜到辰王抓走小石榴的目的是兵符那刻起,他就知道小石榴曾遭遇的几次刺杀,绝非偶然。
而是舒长钰在祸水东引。
原来他们这几年的风平浪静,皆因小石榴替他挡下了明枪暗箭。
愧疚如潮水般漫过宋芫的心头,几乎将他溺毙。
他在黑暗中无声叹了口气。
抬手摸着小石榴后颈细软的头发,忽然想起初见时那个在街头馄饨摊眼巴巴看着他的富家小公子。
此刻却乖顺地缩在他怀中,像只受伤的幼兽。
“小石榴......”宋芫喉间发紧,声音几近破碎,“对不起。”
这句话像一柄锈迹斑斑的钝刀,狠狠剜进他的心脏,又顺着血脉将愧疚一寸寸剖开。
他收紧手臂,将怀中的孩子又往自己心口带了带,仿佛这样就能把所有愧疚都揉进体温里。
小石榴后颈细软的发丝拂过掌心,明明轻柔如羽,却让他想起这些年孩子替他承受的所有暗箭。
那些本应扎进他血肉里的危险,都被这副尚显单薄的肩膀硬生生扛住了。
小石榴却突然将脸更深地埋进他怀里,温热的呼吸透过单薄的衣料,一下又一下拂过宋芫剧烈跳动的心脏:“宋哥哥总说对不起,这次反倒是我连累了宋哥哥。”
“不,不是你连累了我,是我...是我...”宋芫无法将实情和盘托出,只能将小石榴搂得更紧,极力掩饰内心的愧疚。
是他对不住小石榴。
小石榴感受着宋芫拥抱的力度,有些茫然都眨了眨眼睛。
宋芫好像很伤心的样子。
是因为他吗?
“我能问宋哥哥一个问题吗?”小石榴仰起小脸,漆黑的眼眸在黑暗中闪烁着微光,像藏着漫天星辰。
“嗯,你问吧。”宋芫稍稍松开手臂,语气故作轻松,“反正咱们被困在这儿,有的是时间。”
小石榴抿了抿嘴唇,声音里裹着委屈与小心翼翼:“宋哥哥之前突然不理我,是不是因为……因为我做错了什么?”
他的睫毛轻轻颤动:“我每天都在想,是不是我缠着你玩儿,还是老是麻烦你给我画画,让你不耐烦了?”
“不是你的错。”宋芫艰难地开口,喉头像是被什么哽住了,“是我自己的问题。”
“可我真的很难过。”小石榴的声音闷闷的,带着鼻音,“以前宋哥哥会给我讲故事,带我去放风筝,还会给我做小馄饨......后来却连看都不愿看我一眼。”
“我以为宋哥哥不要我了。”
一瞬间,宋芫胸口仿佛被重锤狠狠击中,一阵钝痛蔓延开来。
他一直以为自己的疏远是对小石榴的保护,却从未想过给他带来了如此深的伤害。
宋芫嘴唇动了动,最终,却也只艰难吐出三个字:“对不起。”
“那宋哥哥以后还会突然不理我吗?”小石榴可怜巴巴地问道。
“不会。”宋芫保证道。
等逃出去后,他就跟舒长钰好好谈谈,毕竟这事是他理亏了。
小石榴闻言,终于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虽然黑暗中宋芫看不见,但他能感觉到怀中的孩子似乎放松了许多。
“宋哥哥,我有点冷。”小石榴往宋芫怀里缩了缩。
宋芫连忙脱下外衣裹住他,又将他搂得更紧了些:“这样好些了吗?”
“嗯。”小石榴轻轻应了一声,声音渐渐低下去,“宋哥哥,我有点困了......”
“睡吧,我守着你。”宋芫轻拍着他的背,像哄孩子入睡般温柔。
小石榴将脸埋进宋芫怀里,安心地阖上眼睛。
嘻嘻。
宋哥哥还是这么好骗。
宋芫并不知道小石榴一番看似无辜又可怜的表演,不过是为了博取他的同情罢了。
到底是皇室出身,从小在皇宫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长大,哪有真的天真无邪?
也就宋哥哥只把他当不懂事的孩子。
小石榴无声勾起嘴角,攥紧宋芫的衣角,缓缓睡了过去。
夜深了,守卫的脚步声变得稀疏,偶尔传来几声模糊的交谈,很快又归于沉寂。
宋芫轻轻活动了下发麻的手臂,小石榴在他怀里睡得正香,呼吸均匀而绵长。
他悄悄从空间厨房里取出一把小刀,藏在袖中,以备不时之需。
然后再拿出一件斗篷,将两人罩住,就着靠墙的姿势,微微闭目养神,但耳朵始终留意着外面的动静。
转眼已至黎明,感觉到怀里的小孩动了动,宋芫飞快将身上斗篷收起来。
“醒了?”他打了个哈欠,眼底是浓重的青黑。
话正说着,突然头顶响起脚步声。
是守卫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