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许多人都彻夜未眠。
第二日清晨,皇后与贵妃不睦的消息就不胫而走,传遍了宫中。早会上,皇后脂粉也遮掩不住的微红的眼眶与眼下的乌青仿佛也印证着这一点,猜到二人各有难处的卫又安,只恨曹蘅尚在病榻,没能见到清禾而今憔悴的模样。
早会散后,晏清禾邀德妃略坐片刻,没有多言,只是希望她日后能对曹蘅多加看顾一些,又安应了下来,让她放心便是。
自曹膺病逝后不久,春闱舞弊案的查巡也宣告尾声,曹膺在死后依旧没有得到一个清白的名声,同那些真正受贿腐败的官员一同被订在了青史的污名上。
那一天,是秦王夫妻亲自接舅舅回的家门,不顾旁人异样的目光,为他举办了一场体面的丧仪。舅母郑夫人接受不了这个事实,日日去御史台击鼓鸣冤,然终究无果,甚至被路过的官员所嘲讽,最终悲愤交加,一头撞死在了御史台门前。
节烈忠义的名声终于换回了一次重查的机会,但那些所谓的告密者只是微微松了口,称自己也只是看见曹膺在独自翻阅卷宗,但卷宗是否为试题,他们也不敢肯定。就这样,曹膺究竟有没有舞弊,到底与他的死因一般成了疑案,但世人又有多少人知道其中的内情呢?后世谈论他时,不过是把他与其他作奸犯科者混为一谈罢了。
由于这场春闱舞弊案仍是弥补了不少清正之风,许多官员纷纷落网,为此皇帝也未尝对曹膺之事太过上心。但或许是因为曹膺的疑案和死亡,再加上其妻的刚烈之心,皇帝对曹家无所惩罚,只是借此机会,以曹父年迈之名,让他荣休养老去了。
而宋济,这个一心向上的年轻人,虽可被释放,但功名被革,前途尽毁,到底成为了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秦王夫妇在料理好舅舅舅母的身后事不久,就将他们膝下唯一一女接到了王府悉心教养,另外还事无巨细地安排了外祖一家老小返乡安居,以免再卷入党争之中,这件事才终于算是尘埃落定。
但这一趟下来,齐瑾只觉得自己疲惫不堪。想到从前对自己奉承献媚、惺惺作态的各种人如今却对自己的登门造访避之不及,想到那些看着他将舅舅从诏狱中接出时异样的目光,当真是世态炎凉,令人唏嘘。
舅舅惨死狱中,母妃大病一场后心如死灰,外祖被迫退休返乡,自己多方奔走却无力回天,加上从母亲口中得知幕后黑手就是沈攸,一连串的打击彻底击碎了齐瑾心中那个光风霁月的世界。
少年渐渐收起了往日的意气风发,眼神变得愈发深沉如寒潭,气质愈发内敛隐忍。齐瑾依旧恭敬有礼,但那份温润如玉的君子
之风已被一种隐忍的锋芒和深不可测的城府所取代;他开始更冷静、更冷酷地审视朝局,谋划未来。
翩翩少年郎已死,活下来的是决心在权力倾轧的修罗场中,为自己、为母妃、为死去的舅舅讨回一个公道的秦王。
他暗下决心——齐瑾,你一定不要再过这样的生活,不要到了此等险境,才发现自己除了横波,竟是孤立无援。
……
曹蘅没有那两株千年人参,到底也是强撑起了身子,病情一日日好转起来,大病初愈,人却是像苍老了好几岁。
这日,齐瑾与横波入宫给母亲请安。瑶华宫内,曹蘅与横波说着贴心话,空隙间齐瑾出来透气。
闲庭信步间,他再一次看到那个身影走了过来。
而元熹远远就看见了他。
三哥负手立于廊下,目光沉静地望着远处宫墙的轮廓,那身玄色亲王常服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却也添了几分难以亲近的冷硬。往昔眉宇间飞扬的神采被一种深潭般的沉静取代,仿佛一夜之间褪尽了所有青涩。
脚步声自身后传来,不疾不徐,齐瑾没有立刻回头,直到那抹熟悉的、明丽的身影停在他几步之外。
“三哥。”元熹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刻意维持的平静。
齐瑾这才缓缓转过身,嘴角牵起一个极淡、几乎不带温度的弧度,目光落在元熹脸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种深埋的疏离。
“是四妹妹啊,”他的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情绪,“真是难得,许久不见。今日怎么得闲,来这‘清静’之地了?”
他将“清静”二字咬得略重,曹家因丧事而添了几分肃穆宁静,这“清静”背后是何种滋味,彼此心知肚明。
元熹心头一刺,袖中的指尖微微蜷起,她感受到了那平静语调下汹涌的怨怼与疏远。
她抬起眼,迎上齐瑾深邃的眸子,那里面没有往日的温和笑意,只有一片沉寂的寒潭。她抿了抿唇,没有辩解,也没有反驳他话里的刺,只是宠辱不惊道,“来看看翊娘娘,也顺便看看三哥。”
齐瑾看着她眼中那份坦然的承受,看着她没有像往常那样伶牙俐齿地反击自己的冷淡,心头那股刻意垒起的冰墙,竟被这无声的愧疚撞开了一丝缝隙。
怨她什么呢?舅舅的死,母妃的病,朝堂的倾轧,这背后的翻云覆雨手,又岂是她能左右的?
说到底,她也不过是棋盘上的另一枚棋子和筹码。
那刻意营造的冰冷疏离,在元熹这近乎示弱的沉默面前,忽然显得有些刻意和无谓。
“我很好,”齐瑾的声音放缓了些,“母妃也好些了,有劳挂心。”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的脸,终是问道,“你呢?来瑶华宫,就只为看我们?那又为何要在我和你嫂嫂请安的时候来?”
元熹见他态度稍缓,心中微松,微微笑道,“春日正好,御苑马球场新修整了,元熹过几日想办场球赛。三哥骑术精湛,球技更是京中翘楚,想请三哥来压阵,方不输了场面。刚好,三哥也可顺便替元熹相看相看那些王孙公子们,免得父皇母后总说我眼光挑剔。”
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自然,带着一丝傲娇的意味,试图打破这沉重的氛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