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七月初七,七夕良辰。
整个皇宫乃至京城都沉浸在元熹公主大婚的盛大庆典之中。从凤仪宫到宫门,再从宫门到谢宅内外,全都铺着华贵的红毡,仪仗煊赫,鼓乐喧天。
元熹身着繁复华丽的凤冠霞帔,在庄重的礼乐和宫眷的簇拥下,拜别了高坐御座的父皇与母后。
帝后皆有些情难自抑,看到十六岁的女儿出闺成大礼,发言时二人几度哽咽。
元熹深深叩首,抬起头时,眼中亦含了水光,带着对未来的一丝决然。
谢贞观身着大红喜服,英武非凡,在宫门前迎娶,他恭敬而郑重地牵过红绸一端,将蒙着盖头的元熹迎上华美的公主銮驾,车驾在羽林卫的护卫和百姓的夹道欢呼中,缓缓驶向谢府。
谢府张灯结彩,宾客盈门,盛况空前。繁琐的仪式从拜堂到合卺,无不彰显着皇家与将门的联姻之重。
夜晚,元熹端坐于精心布置的洞房内,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喧嚣,头上的凤冠沉重,心中的疲惫更甚。
红烛高燃,映照着满室喜庆的红色,却驱不散她心头的阴霾。
兰因在一旁小心伺候着,见公主沉默,便轻声细语地介绍着堆放在案几上的各式名贵贺礼,“殿下您瞧,这是陛下赏的东海明珠,这是皇后娘娘赐的百年沉香木如意,这是德妃娘娘送的双面苏绣屏风……”
“还有这个,”兰因捧起一尊通体无瑕的白玉雕像,“这尊送子观音并金童玉女玉雕,雕工真是绝了,栩栩如生,价值连城呢。”
元熹的目光被那玉雕吸引过去。观音慈眉善目,两侧的金童玉女粉雕玉琢,眉眼含笑。这题材……竟如此熟悉。她心中一动,问道,“这是谁送的?”
兰因看了看礼单,回道,“回殿下,是秦王殿下送的。”
是他……
这个名字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瞬间在元熹心中掀起滔天巨浪。她将那尊玉雕捧在手中细细欣赏,入手温润,触感细腻,是上好的羊脂白玉。
恰巧,她看见贺礼盒子中还装着一张小小的字条。
她颤抖着手抽出字条,上面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带着几分清逸又隐含锋芒的字迹:
——盼望妹妹多子多福,期待来日再结亲家。
昨日画舫上那句如同诅咒般的话语再次响彻耳畔:
“……咱们以后若有了孩子,可以再结亲家……”
刹那间,昨日那屈辱、愤怒、绝望、被彻底背叛和抛弃的感觉如潮水般汹涌回卷。
他成婚时,她送的是临摹当年二人扮演金童玉女的送子观音图,暗藏少女隐秘的祝福与酸涩。
今日她大婚,他回赠她一尊价值连城却冰冷刺骨的玉雕送子观音,附上这杀人诛心的字条。
“好!好一个多子多福!好一个结亲家!”
她再也无法忍受,所有的理智在巨大的情感冲击下彻底崩断,元熹站起身来,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尊精美绝伦的玉雕狠狠砸向坚硬的地面。
“哗啦——”
清脆刺耳的碎裂声在寂静的洞房内骤然炸响,羊脂白玉瞬间四分五裂,观音的头颅、金童玉女的手臂、莲台的碎片……飞溅开来,散落一地狼藉。
那价值连城的珍宝,在她盛怒之下,顷刻化为齑粉。
兰因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安慰道,“殿下息怒啊!今日是您的大喜日子,您要开心,千万不能这样!”
“开心?”元熹泪流满面,指着地上的碎片,声音嘶哑,“他都送这个来羞辱我了,他还想过我会开心吗?”
“殿下,奴婢求您了!您这样……若是让驸马爷知道您是为秦王殿下……”兰因急得语无伦次。
“我不在乎!”元熹几乎是吼了出来,泪水决堤,“让他知道又如何?本宫堂堂公主,何须看人脸色?何须在乎他谢贞观高不高兴?”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随即,一身酒气但眼神尚算清明的谢贞观推门而入。
他显然听到了最后那句,脚步顿在门口,脸上的些许醉意瞬间褪去,目光扫过泪流满面、神情激动的元熹,再落到她脚下那一地刺眼的玉器碎片上。
洞房内的喜庆氛围被这狼藉和哭泣彻底撕裂。
谢贞观的目光在元熹痛苦扭曲的脸上停留片刻,又看向地上那碎裂的观音像和隐约可见的金童玉女残件,再联想到兰因刚才那句未尽的“为秦王殿下”……
他心中已然明了七八分。
一股尖锐的失落和酸楚瞬间攫住了他。新婚之夜,他的妻子在为另一个男人送来的礼物而崩溃,甚至砸碎了它,还喊出了“不在乎他谢贞观”……
然而,看着元熹那从未有过的脆弱和绝望模样,看着她脸上纵横的泪水,他更加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对她的心疼。
他没有质问,也没有流露出愤怒或受伤,只是沉默地迈步上前,无视了跪在地上的兰因,径直走向那堆碎片。
“你干什么?”元熹微微一愣,看到他弯腰去捡那些锋利的碎片,失声叫道。
谢贞观动作未停,声音低沉而平静,带着酒后的微哑,却异常清晰,“既然是他送的,惹得你这般伤心,砸了也就砸了。只是……”
他小心地拾起一片较大的、边缘锐利的莲瓣碎片,“碎片锋利,万一伤到你,或是伺候你的人,或者让外人看到你这样子,总是不好,我来收拾干净。”
“不用你管!”
元熹看着他专注捡拾碎片的侧影,那动作小心翼翼,仿佛在对待什么珍宝,心中五味杂陈,既恼他多事,又怕他被割伤。
谢贞观抬起头,看向她,眼神深邃而坚定,“我现在是你的驸马。我在陛下面前发过誓,要一生一世照顾你,保护你。”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眼下你伤心难过,这里又一片狼藉,我自然要管。”
元熹被他眼中的认真和那份沉甸甸的责任堵得说不出话来。那誓言是政治联姻的一部分,可此刻从他口中说出,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固执的真诚。
谢贞观继续低头收拾碎片。或许是蹲久了,又或许是酒劲上来,他刚想起身,身形却微微晃了一下,下意识地扶住了旁边的桌案。
“你怎么了?”元熹几乎是本能地冲过去扶住了他的手臂,语气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