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瑾微微一怔,随即嘴角扯起一个略带嘲讽的弧度,“与我何干?”
元熹的自嘲凝固在脸上,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她没有反驳,只是背对着他,面向画舫的窗边,假装被外面盛放的荷花吸引。
湖风带着水汽吹拂着她的鬓发,也吹散了那强装的镇定,肩膀细微地颤抖着,她飞快地抬起手,用手指抹过眼睛。
齐瑾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那微不可察的颤抖和抹泪的动作没有逃过他的眼睛。他心头一紧,一丝诧异和难以言喻的酸涩涌了上来,声音不自觉地放低了几分,
“你……哭了?”
元熹猛地转过身,眼眶微红,她不再掩饰,直视着他,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和颤抖的希冀。
“是,我是哭了。齐瑾,只要你一句话,你说你不争了,你即刻就去藩地,我现在就悔婚,我现在就去向父皇禀明我不嫁了,我一辈子都不嫁了!你说啊,你能做到吗?”
画舫内死寂一片,只有她急促的呼吸声在回荡,窗外的蝉鸣和远处宫人的低语都消失了,只剩下这压抑的、带着血泪的质问。
齐瑾脸上的平静终于碎裂开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疲惫和同样炽热的痛苦。
“我不能,”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却异常清晰,“除非你让齐琰也住手,否则,我怎么敢不争?”
齐瑾起身,坐在了元熹的榻上,二人仅有半臂之隔,如此相近的关系,好似让两颗心更加靠近了。
“瑜儿,你看着我!你以为我愿意走到这一步吗?今日没了一个舅舅,明日呢?后日呢?下一个会是谁?是我母妃?还是横波?我难道是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吗?”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压抑的嘶吼,眼圈也微微泛红,“瑜儿,你看着我!你难道忍心让我去死吗?让我在乎的每一个人都不得善终吗?我从前,不过是对那个位子抱有期待,想凭借自己的努力向父皇证明自己罢了!或者说,只要父皇心里最欣赏的孩子是我,不要那皇位又如何?
可如今呢?是谁把我逼到了这个不得不争、不死不休的地步?我现在夺嫡的唯一动力,就是想要活着,想要我的亲人都好好的活着!包括你,瑜儿。”
“包括我?”
“是,”齐瑾斩钉截铁,目光复杂地看着她,“瑜儿,若你是我的同胞妹妹,我绝不会让你牺牲自己,去嫁给……”
元熹将他的话打断,“是我自己选的路!没有人逼我!”
“你自己选的路?”齐瑾嘴角勾起一抹苦涩至极的弧度,“你刚刚才亲口说,只要我走,你现在就去悔婚!瑜儿,你的心在告诉你,你不想嫁!”
“那是……那是因为……”
元熹被他逼得无处可逃,巨大的痛苦和挣扎让她浑身颤抖,她几乎要脱口而出那个深埋心底、禁忌的秘密,“你难道不知道什么原因吗?齐瑾!你难道非要逼我将此宣之于口吗!”
她眼中的绝望、爱恋、不甘和怨怼交织在一起,如同烈火般灼烧着齐瑾。他怎会不知,从几年前他用萧史弄玉的典故却无意冒犯了她的那时起,到后来她看向自己时那复杂难言的眼神,再到此刻这撕心裂肺的质问……那份超越了兄妹界限的情愫,早已昭然若揭。
但正因为知道,他才绝不能点破,这深渊一旦踏入,便是万劫不复,要比死还深刻地永远失去了这个妹妹。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种近乎残忍的清明和刻意的疏离。
“我不知道。”他的声音冷硬下来,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决绝,“瑜儿,你也不必告诉我,在我心里,你是我的妹妹,仅此而已。”
“只是妹妹?”
“是。”
“同五妹、六妹,一样的妹妹吗?”
看着她眼中瞬间黯淡下去的光彩和那破碎的神情,齐瑾的心像被凌迟,他终究无法彻底狠下心肠,避开她绝望的目光,低声道,“当然不是。瑜儿,你比他们……比所有的兄弟姊妹都要重要。你是我心里的一颗明珠,我不想看见你蒙尘的模样,更不想看你为了任何事、任何人委屈求全……”
元熹苦笑道,“所以,你宁愿看着我蒙尘,看着我嫁给一个我不够爱的人,也不肯松手放弃那个位子,不是吗?”
齐瑾被她的质问钉在原地,无法反驳。他沉默着,那沉默本身就是最残酷的答案。
“是。”
他终于艰难地吐出一个字,承认了这个冰冷的事实。
权力,是他活下去、保护所爱之人的唯一盔甲,他无法舍弃,哪怕没有这些原因,欲望本身,也足以成为一个充足的理由。
他抬起手,指节分明,带着薄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用手背拭去元熹脸颊上滚烫的泪珠。
那触感冰凉,却灼得他指尖发痛,他的声音低沉下去,“瑜儿,不要哭。明日就到了你的大喜日子,你该欢喜才是,我的妹妹,会是整个大晟最风光的新娘。”
元熹听罢,忍住不让自己发出痛苦的尖叫,她猛地挥开他的手,像是被他的触碰烫伤,眼中充满了被他话语彻底击溃的恨意和绝望,“齐瑾,你好刻薄!你难道真的不知道我为什么而哭吗?你明明知道!你一直都知道!”
齐瑾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燃烧的火焰,那火焰几乎要将他吞噬。
他沉默着,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这份沉默,比任何言语都更伤人。
齐瑾尝试着开口,“不要紧,今生只有做兄妹的缘分,但儿女却未必,咱们以后若有了孩子 可以再结亲家。”
话音未落,元熹所有的理智、所有的骄傲在这一刻彻底崩断,那压抑了太久、混杂着爱恋、不甘、委屈和背叛的痛苦如同火山般爆发。
他怎么能这么刻薄,此时此刻还能说出这种话……
“我恨你!”
她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出声,声音因极致的痛苦而扭曲变调。在话音落下的瞬间,元熹猛地扬起手——
“啪!”
一声耳光,不痛不痒地落在了齐瑾的左脸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画舫内落针可闻。侍立在角落的宫人瞬间屏住呼吸,惊骇地低下头,恨不得将自己缩进地板里。
齐瑾的脸被打得微微偏过去,白皙的皮肤上迅速浮现出清晰的指印。
他没有动,也没有捂脸,只是保持着那个姿势,眼神深邃如古井,翻涌着震惊、痛楚、了然,最终归于一片死寂的平静。
他极其缓慢地转回头,看向眼前浑身颤抖、泪流满面、眼中只剩下恨意的元熹。
元熹打完,自己也愣住了,看着齐瑾脸上清晰的指痕,一股巨大的空虚和绝望瞬间淹没了她。
“疼吗?”明明还是恨他,可她还是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齐瑾沉默地摇了摇头,起身朝帘外走去,他不迁怒于元熹的这一巴掌,只恨二人的关系终究是到了这无可挽回的一步。
元熹愣在原地片刻,随后缓过神来,对着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的宫人连忙吩咐道,“调头!上岸!马上!”
她的声音尖锐而破碎,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逃离一切的决绝。
宫人如梦初醒,连忙跑去传令。画舫笨重地在水面转向,船桨划破平静的湖面,搅碎了一池倒映的蓝天白云和并蒂莲花。
画舫内,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沉默。二人背对着不言语,齐瑾站在原地,脸上火辣辣的疼痛远不及心头的冰冷和沉重。
他抬手,用指腹轻轻碰了碰脸颊的指痕,眼神晦暗不明。
湖风从敞开的窗户灌入,吹散了那最后一丝若有若无的箫声余韵,也吹散了所有未尽的言语和再也回不去的少年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