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师兄……”费麟沉吟一声,笑了。
玉闺之中尽是百花香,大神侃侃而谈,“其实这两件事儿,能并在一齐说。魂归之处,自当秉性相合。你师兄,想来一人分作两神,各有不同。此二神绝不认命,当有此遭。”
杨暮客明白师兄是怎么出阴神未果了。
定然是修行不当,心思不宁。道心走火生隙,死而不亡怨念犹存。
他闭着眼感受大神怀中温度,仍不放弃问道,“您为何要把魂都收回来。”
费麟低头瞧着小道士,揉揉他的脑袋,“中州该是我来做主了。那些什么杂七杂八的神国,且由他们去。待本神麾下神官功德无量,治下生民安乐。我自然气运足够……还要问么?”
“不问了。”
杨暮客明白,费麟这是要问天道宗摊牌,中州的神权权柄,该交还给麒麟氏族了。
这事儿,不该他掺和。也掺和不起。
如此过了一日,杨暮客接走蔡鹮。走在罗冀京都之中。
因是初夏,城中山上的滑雪场还开着。小道士兴致来了,便上去游玩一番。
滑到底,进了大街。当年用一根扁担打桩贴符。如今扁担没了,但那处地方被人用围栏圈起来,里头种着一棵小树。
有这小树在,直来直去的煞气便断了。街口太小,金煞吹进来尽数被小树吸引,却又斩不断它。反而修枝剪叶,促它茁壮成长。
他领着蔡鹮闲逛,心中空落落的。
“道友,心中有事儿?”
杨暮客颔首。
蔡鹮没问他出去甚久做了什么,而是领着杨暮客往前走,找了一架马车。前往城南。
城南十年前是棚户区,一路游览。棚户区没了,改成了驿站和商户。毕竟二朝合一,这京都中还有大半冀地来人。
蔡鹮撩开车帘问车夫,“当年官家组织民众去北方垦田,如今他们情况如何?”
“哟。姑娘这都晓得?好!好着哩!我那儿子就是去垦田了,北方缺人,田土却养人。如今一家过得红红火火。”
蔡鹮再问,“那您怎么没去呢?”
“我?我去作甚,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不去了。还要他们照顾我,我在这城中赶车,留一个根儿。他们逢人也能说句,咱们是京都人嘞。姑娘你说好不好?”
“好!好!”蔡鹮喜笑颜开放下车门帘。她这回去看杨暮客。
杨暮客眉头终于舒展一些,他这一路,也非是净是作孽。总算留下一些好事儿。
蔡鹮笑嘻嘻地看着杨暮客,“愁眉苦脸,笑一个。”
杨暮客哼了声,“如今你却敢来调戏我了?”
蔡鹮并不接话,而是车中端茶递水,并且吩咐车夫去国神观。
下车后,他俩如同普通人前去敬香,走了正门。
正门一座座石雕林立,俱是罗冀两地的神官塑像。
蔡鹮一眼便看到一个没脸没形的塑像,“这人是谁?叫亚尔?好怪的道号。”
杨暮客面色一黑,“这是我用的化名。”
蔡鹮贼兮兮地说,“你在这儿偷偷地收香火啦?”
“你看着塑像前冷冷清清,一个来人都没有。收个屁香火,况且我也不认。”杨暮客话音一落,一个书生拉着一个小童走过。
那小童问书生,“阿爷……这人怎么没有脸?”
书生赶忙捂住小童的嘴,“乱说什么,人民万岁,便是这位亚尔道长说的。我们冀朝读书人能有今日,全靠人民公园,他和那位大可道长都是我们救星……没有他和大可道长,你阿爷我去哪儿读书。但这俩人没头没尾,只为了人道而来,说不得就是天仙下凡,才不要我们俗气香火……快走!”
蔡鹮偷笑看着杨暮客,杨暮客背手匆匆往里走。面上说不出是冷还是笑。
“诶诶诶……天上神仙下凡哩。您说那亚尔道长和大可道长是不是?”
杨暮客黑着脸,“乱嚼甚舌头。”
走进正院,一阵金风吹来。
虞庆山一身金光闪闪的铠甲,拿着大刀拦在门前。好家伙,好生威风。
“二位。两次入国神观,皆不走正门。将我等护法神视若无物,如此可不合规矩。”
杨暮客皱眉瞪他一眼,“你这老货如今也学会拿人说笑了。”
虞庆山冷笑一声,“本神铁面无私,乃是神国游神侍卫将军。何来玩笑?”
杨暮客懒得搭理他,“裘樘呢?”
“去归无山了。”
“去那地作甚?他的事情不是完了吗?”
虞庆山叹了口气,“怎么可能完了。赵氏基业,就这么在我们三个糟老头子手里毁了。他那人……坚持了一辈子的东西,到头来烟消云散。赵氏气运最后的一个种,被你给害死了。自然要好好发送发送。”
“不是还有启王么?如今他是赵氏领头的,是罗朝的并肩王。这气运怎么可能断?”
“赵莲那小子娶了罗朝公主,领了罗启的王号。皇族气运早就无了。若不是赵茹那小子孤身在外,这皇族气运本来应该一同收回来的。”
杨暮客咂嘴,“算了,跟你这粗人当真没什么好聊的。我问你这些了吗?我去归无山找裘樘。”
“嗯咳!下次记得走正门。谁拦你似得。”
杨暮客领着蔡鹮便往南飞。
归无山依旧大雪纷飞,杨暮客拉着蔡鹮小手把法力渡过去,叫她暖和些。
皇陵外,一身黑衣的裘樘默默地看着一座孤坟。
鹅毛大雪中,一棵柏树竟然顽强的开花,粉粉嫩嫩。杨暮客给蔡鹮留下一道阵法,搓搓她的手示意她安静等候。
“李召都?”杨暮客上前去问。
裘樘闷声闷气地说,“赵茹。”
“那不就是李召都?”
“我的学生!赵茹!”
杨暮客定睛去看裘樘的面色。见这神官没什么怒意,只是坚持此人名叫赵茹。他随开口道,“你若坚持他叫赵茹,就该将他葬进皇陵内去。毕竟这是皇族气运的最后一任继承者。”
裘樘轻轻摇头,“他不配。”
“里头那些看景儿呢?要索回吗?”
裘樘冷笑一声,“老夫把圣魂都打没了,看景儿谁去看?”
“赵霖不还好好的。”
赵霖从大雪里走出来,“我最不喜那些浮华的腌臜物。否则本神也不会让园子就那么烂下去。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裘樘并未像老臣见到主上那般作揖,只是淡淡哀叹一声。
杨暮客还有点儿没闹明白,虞庆山也乘着金光来了。
今日当真是热闹,这皇陵外,冀朝的最后一位圣明之主和他的两位肱骨都在。却独少了米慧。
杨暮客从袖子里掏出一壶酒,轻轻斟满一杯。
“你欲敬谁?”裘樘皱眉问他。
杨暮客想了想,“敬赵霖……”
“本神不受。我还好好的,敬我咒我阴寿短吗?”
虞庆山噗嗤一笑,“那就敬赵茹吧。”
杨暮客和裘樘异口同声,“他不配!”
赵霖开口,“敬蔽儿吧。自他登基以后,一日舒坦日子都没有。”
杨暮客不多言,走到坟前,“我敬冀朝三公,敬赵茹的三位老师。
我敬裘太师,心怀天下,一往无前。开万世之明路,凿不朽之丰碑。
我敬虞太保,忠勇无双,大义凛然。守刚正之道,护国泰民安。
我敬米太傅,心智超人,急流勇退。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说罢一杯清酒落下,灵炁蒸腾。
裘樘身上的神光越来越闪耀,虞庆山一身金甲五光十色。
赵霖看到两神得到赐福,听到杨暮客的判词心中也有暗恼。待杨暮客收起酒杯后便问,“那本神呢?本神才是一切的主导者。没有本神,光凭他们三个?一事无成!”
杨暮客低头轻言,“您的确开万世先河。但您是一己之私,我俩道不同,不相为谋。您言说不受,贫道才不敬你。如此便是最大的尊重。敬了你,你受不起。”
赵霖琢磨了下,“有道理!”
忽然阵法中的蔡鹮大声喊,“那小姐,大可道长,亚尔道长便不敬吗?”
四人目光齐齐看向蔡鹮,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这一杯酒,到底该敬给谁?该是敬这天下,敬这人道变迁,敬这灵韵重开!
杨暮客再未与三神寒暄,上前拽着蔡鹮便飞走了。
茫茫大雪中,三神看着杨暮客离去,彼此五味杂陈。这个世道,是他们亲手缔造,究竟如何,且行且看吧。
云上蔡鹮捶了杨暮客两下,“你装什么深沉,一路木头似的。”
杨暮客咳嗽一声,“没大没小了昂。”
“那个欢快跳脱的紫明小道士哪儿去了?你莫不是被别个夺舍了。我都不认得你了。”
杨暮客抹了一把脸,“怎么装深沉就这么难。我都装了一路了,怎么你就喜欢那赖皮样子。”
“呸。哪个喜欢了?我修全真……”
“全真是假的!”
蔡鹮瞪大了眼珠。
杨暮客咂嘴,“全真是给苦命人坐忘用的,你苦命吗?你一大堆仇怨解不开吗?日日吃好喝好,偏偏说自己全真。不害臊。那戒律,是让人不走极端。大路上风雨皆美,何须全真束缚。全是真的便是全真。”
杨暮客领着蔡鹮来到了她的老家。这一回,两人不再匆忙。
让蔡鹮去慢慢回忆她的过往。
她命苦么?若是没遇见杨暮客,那应是命苦。但遇见了,再没法说苦。
杨暮客也想起,他便是在这里遇见了神官刺杀。一样是来自归无山皇陵。小道士并未多想,放下心事。陪着蔡鹮去游览的钟楼鼓楼,去看了布匹商行。
这里已然是冀地织造中心。蔡鹮美滋滋地挑选了些许布匹。她还惦记着给杨暮客缝衣裳。
夜里杨暮客飞到了郡城外头。他在炁脉之下静静打坐。
这一路,没有闲工夫晚课打坐。但不经意间,他修行有了进展。
多次使用爽灵木炁生发,杨暮客的阴魂愈发凝实。此番打坐,三丈高的自身神明化作两丈。
紫晴之事是个教训,心有二意,必然道心分裂,阴神未果。
杨暮客催发指尖木炁,将手中瞌睡虫变成了梦虫。这是他在与五思道人斗法时悟出来的心得。
指尖梦虫缓缓飞起,扑腾腾飞向龙脊官道远方的森林里。
杨暮客的化梦之术,乃是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他已经重新站在了求一的路上。但与太一门却全然不同。
太一门是大道唯一。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上清门前辈俱是物我有情。
杨暮客是物我齐平。
如今。这《上清混元道德真经》终于走出了杨暮客自己的路子。
梦气缠绕着森林中的生灵,树桩上的茧壳裂开。晨风中一只虫子抖抖绵软的翅膀,化作彩蝶飞向朝阳的一缕光。
杨暮客肉身开天眼。极阴生阳这一刻,他开始纳炁望霞。爽灵木炁得金光,生火。火而生土,土而生金,金而生水。水生木炁循环往复。终于将爽灵修至五行合一。
继而他准备治胎光,胎光太大了。
恰时红日东升,搬运束土强身法,采大地灵韵。观内景,胎光冉冉升起,开始围绕爽灵在灵台中旋转。此番要收敛凝实,在这庚申金年之中,以胎光阳土之韵催发金炁,斧正自身木性。
天时地利人和,此时皆是站在了杨暮客这边。
修行有成的杨暮客踏云回去,蔡鹮起床洗漱。瞧见杨暮客身上全然是缥缈之意,咳嗽一声。
“我昨儿夜里有一件衣裳收线了。你去试试,若不合身我再改。”
杨暮客摸头一笑,“知道了。等等下去一起吃饭。咱们这次去找姜家,雇一条船。再往北走,去合悦庵,而后去鹿朝。”
进屋后,他拿起衣裳摊开看看。只是一件普通的半袖外衫。背后竟然绣着麒麟滚五行球。丝丝金线细密,莹莹有光。
他索性直接套在了道袍外。这道袍法器随心收紧,半袖长衫一点儿都不勒。
杨暮客喜滋滋地出门给她看。
蔡鹮拍了一下桌子,两碎步冲上前去解他衣襟,“我这是给你缝来当夏装穿,你套在道袍外面作甚。不伦不类,丑的很!里面穿件素纱衫子不就好了?这麒麟滚绣球,衬着素纱才显贵气!快脱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