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太阳西斜,张怀月拎着手提包走出了洋房。站在家门口等待了约莫数分钟后,一辆黑色的汽车驶入街区,缓缓停在她的面前。
张怀月一言不发,拉开后车门坐上了车。
车上此时已坐了两人,驾驶座上的司机和副驾驶位上的一名青年男子。张怀月冲他们二人点点头,道:“开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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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小时后,当这辆黑色轿车再次出现在淮老夫人位于西摩尔路的独栋寓所前时,车上的司机却已经换成了一名金发蓝眼,高鼻深目的西人司机。副驾驶位上的青年男子也穿上了一袭长衫,戴着一副圆框眼镜,显得颇是文质彬彬。
淮老夫人的那辆老爷车已经停在了门前,窦金来领着学文学武兄弟,正一脸不耐地站在寓所门前的石阶上。
看见张怀月下得车来,窦金来满脸不愉,张口就抱怨道:“不是你自己打电话来叫我们一同去惟芳酒厂盘账么?却叫我们等你这么长时间,还真是好大的牌面!”
张怀月微微一笑,解释了一句,“这回去酒厂便是要把所有章程理顺,账目繁琐,便顺道去请了位会计师过来帮忙。”
窦金来见张怀月有理有据,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但还是忍不住嘀咕了一句,“就你事多。”
张怀月只作没有听到,招呼着几人上车,道:“今日人多,就分作两辆车吧。”
诸人没有异议,窦金来与学文学武兄弟便自然而然地上了老爷车,跟在张怀月的车后驶离了西摩尔路寓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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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芳酒厂位于苏州河南岸的宜宾路19号,酒厂在早年间辉煌的时候盘下了偌大的一片场地,建起了一座雄伟高大的俄式厂房,是宜宾路上的标志性建筑。
车队开往酒厂的一路上,黑色轿车内的气氛十分凝重,副驾驶位上那个在自我介绍时自称‘灰椋’的青年男子低声问道:“这么多人同行,会否容易走漏消息?”
张怀月摇了摇头,还未及说话,便听灰椋又道:“况且我们时间紧张,绕这么大一个圈子,若是不能在约定时间赶到伏击地点,计划只怕会功亏一篑。”
张怀月平静地道:“放心,现在天还没黑,特工总部的行动不会这么快。李立群费心布了这么大一个局,绝不会在这种紧要关头掉以轻心,去往上沪站隐蔽点的沿途必定是关卡重重。若不打着淮山堂查账的名义前往,我们几个人和这车上的东西根本不可能安全通过。这种必要的风险,我们不得不冒。”
方彦之在密信里请托张怀月掩护山鹰小组前往约定的伏击地点,虽未言明,但很明显是想要借助淮山堂的助力。
时下绝大多数秘密抗日组织都隐蔽在日伪势力鞭长莫及的公共租界中,军统上沪站自然也不例外。公共租界面积广阔,地形复杂,特工总部毕竟人手有限,要保证把守住每个路口,不走脱任何一个可疑分子,李立群势必会申请调用汪伪军力在各大路口设卡协助盘查,张先志手下部队也必定会参与其中。
张怀月作为张先志的侄女,淮山堂又有廖三太太在幕后支持,因而,他们这辆车打着淮山堂的名义,必能顺利通过关卡。
灰椋点了点头,认可了她的说法。他提出看法也并不是怀疑张怀月的安排,只是想要确认清楚情况罢了。组长已经在密信里交待过,他们一行人携带着武器,若没有张怀月的帮助,根本不可能通过汪伪的关卡潜入伏击点。因此,跨越关卡的一切过程都须得听从张怀月的指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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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时,跟在后头的老爷车上也有一番对话。
“这姓张的丫头片子怎么突然想起来要去酒厂盘账了,莫不是对酒水生意也有了想法?”窦金来此时心中跟猫挠了似的,有些坐立难安。
惟芳酒厂本就是上沪数得上的老字号,虽因着酒水产品更新迭代,生意一时陷入了困境,但有了淮山堂的资金助力,生意很快便重新有了起色。即便新酒水的口味还差了点火候,但却及时稳住了老牌产品的生产,想来过不了多时便会扭亏为盈,实实在在是一门极有前景的好生意。淮山堂上下对此都很重视,故而窦金来将之看得极紧,生怕张怀月想要过来横插一杠。
“可这生意不是本就是阿念师姑给介绍的么,而且老夫人也答应了酒厂股份要留一份给她,盘盘账不是理所应当?”杨学武一边打着方向盘,一边不经意地回了句嘴。
窦金来立即瞪眼怒道,“你哪边的?胳膊肘尽往外拐!”
杨学武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多嘴。
杨学文却也有些奇怪,他倒不是警惕股份的分配问题,而是单纯有些疑惑,“阿念师姑入门以来,行事一直都很有章法,怎么会在这个时候突然便大张旗鼓的要去盘账。”
按照这位师姑一贯的行事做派,即便真想要在惟芳酒厂的生意里多分一杯羹,杨学文也以为她会低调处理此事。至少也会等到生意上了正轨以后,在与老夫人商谈此事。
几人来回琢磨了一阵,也没想出缘由,只能暂且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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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浩浩荡荡抵达惟芳酒厂,此时酒厂的厂主兼酒厂掌作小伍老板伍望笙与在酒厂惟芳酒厂供职了半辈子的总经理沈家毅已经站在了大门前迎接。
沈家毅一身熨帖的灰色长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架着金丝眼镜的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殷切笑容。伍望笙则与之截然不同,明明长得一副斯文清秀模样,却穿着一身沾着斑斑酒渍的粗布工装,头发也乱蓬蓬的,眼神里透着明显的茫然和局促。
两辆车一前一后在厂门前宽敞的空地上停下,随即车门打开,一行数人纷纷下了车来。
率先下车的三人沈家毅全都识得,正是淮山堂的掌堂大弟子窦金来和淮山堂两个后辈子弟。而从另一辆车上下来的一名气质娴雅的年轻女子则形容陌生,以往并未见过。
这显然便是另外一位投资商,近来在道上颇有些声名鹊起的淮山堂新晋弟子张念辰了。
沈家毅赶紧抢上一步,热情洋溢地拱手问候,“窦副当家,方夫人,欢迎欢迎!远道而来实是辛苦了!”声音洪亮圆润,透着生意人的熟稔世故。
随即沈家毅又不动声色地用胳膊肘捅了捅伍望笙,示意他也赶紧上前。
伍望笙这才如梦初醒,连忙也跟着拱了拱手,声音显出几分干涩:“窦副当家,方夫人,欢迎莅临敝厂……指导工作。”
他努力挤出笑容,眼珠子却下意识地避开人群,显得整个人木讷且局促。
张怀月略挑了下眉,显然没想到这样一个一手创下了百年辉煌老字号酒水厂牌的民族企业家,年轻时竟是这样一副木讷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