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从发热中醒来已经有好几天了。
部落里的人对时间的观念很模糊,一天就是一个日升、一个日落,加上一个月升一个月落。
整合起来就是一明。
明,不是亮堂的意思。
而是一天的意思。
让我也跟着有些迷迷糊糊了。
但这是部落的传承知识,所有会说话的幼崽都得学。我也不例外,因此,脑袋里那些奇怪的“知识”,我得先忘掉。
跟一天等于一明不同。
部落人算不出一季是多少明,她们通常都用天气来判断,这一季和下一季。
雪化了,笋尖从土里冒出来的时候,叫温季。表示天气开始变得温和,万物萌发生机。
天上的太阳开始落得慢了,一明里的日写得越来越大,最大的时候,叫热季。表示天气开始炎热,族人们需要更多的水。
丰季是最好认的。当指树尖尖的叶子变红掉落下来的时候,就代表它来了。
而天气变冷,开始有雪落下来的第一天起,往往是在夜晚中,寒季这样悄悄到来。
这四个季里,族人们最喜欢丰季。
温季容易生病,热季容易无力,寒季总是会冻死好几个族人。只有丰季,猎物膘肥体大,四处都是野果子,也很少有族人在这种时候发热。
我听得昏昏欲睡,却见阿墨仰着头说:“这不就是,春、夏、秋、冬吗?”
“一年十二个月,一月二十八到三十一天,一天十二时辰……在这里是二十四时辰。”
负责教导幼崽的姨姨瞪着眼睛看她,嘴里呢喃着“年……月……天……时……”像是在迷茫。
就跟族长当时听我说休养两个字时露出的表情,一模一样。
其实阿墨说的这些我也懂得,但我总有莫名的抵触,不想把这些全部暴露出来,教会族人们。
总感觉这样会改变些什么。
可阿墨不怕。
她毫无畏惧,提出了很多部落里没人知道的理论。
比如初步驯养鸡狗,再到驯养处理牛羊的方法。除虫除螨的熏草,以及选种麦谷的步骤。
虽然阿墨看不见,可她还摸得到,听得到。
所以纵然她没办法亲自选种,可只要一点一点掰碎了去讲,族人们瞎猫碰上死耗子,总还是能了解一二的。
一开始,我认为阿墨的特殊是无用功。
无论哪个群体,幼崽都只是受人供养的弱势,没人会听一只幼崽的主意。
尤其部分主意,可能还威胁到部落将来的生死存亡。
然而似乎我想错了,阿墨聪明地帮族长做了个舒服的枕头,找来很多热季里最不缺的焦草,抓黏在一起,变成草铺子床。
讨好成这样,尤其这还是只眼盲的幼崽,做这些事得有多辛苦啊。
族长过意不去,反正部落过得再苦也不会更苦了,大不了去隔壁山头呗。
部落之间一个融一个很正常,谁生的娃谁就找得到,幼崽也是所有人养起来,没事就在洞里打打草,附近摘摘果。
粮食没很缺的话,通常不会拒绝融合。
顶多也就把老年人扔下,这都是惯例了。
前后虽然都是不大乐意走的路,但好歹有路。所以族长勉强同意让阿墨找人捣鼓那些事情了。
她不出人,但也不制止。阿墨能找到人算小幼崽自己的本事。
走出来这第一步,后面的事情就轻松多了。
阿墨给自己做了一把拐子。
有了拐子,没人去扶,她也能不摸着墙壁走,不踩到尖树枝了。
她用同样的拐子吸引那些伤了腿,或年纪太大,没办法再出去打猎的老族人。能在地上走,不整天躺着发烂,当然是她们的期望。
老族人们同意帮阿墨干活。
从此小幼崽多了好多双眼睛。
我也是其中之一。
至于为什么?可能因为她很奇怪吧。
阿墨知道太多连我也不知道的事情,或许她比我懂得多。
我有预感,跟着她肯定没错。
我数着日子,眼看从发热醒来到现在,差不多要有三十天了。
我和老族人们没用部落传统的记日法,就用阿墨教的那些。更方便,也更容易算一天进度了多少。
“豌豆儿,画!”
身后的几个老族人,两个拄着拐,另一个坐着小轮车。
小轮车也是阿墨提出来的,她真的懂很多,明明看都看不见,但光靠摸的,也能摸出个结构来。
她把结构教给我,我也就做出来了。
当时阿墨摸着成型的小轮车,脸上露出万分惊讶的表情,盯着小轮车看了很久。
你不是都看不见吗?看有什么用?
但后来我想了想,她可能是想盯我,但她看不见,所以不知道我在哪里,只能摸着小轮车,盯小轮车。
这有什么好盯的?你教我,我不就会了?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
能想出这东西的你,才真的奇怪呢。
“不是画,是字。”我纠正她。
“画,字?”老族人呆愣着。
每次碰到不理解的事情,她们就这样。
兴许是因为年纪大了。
痴呆吧。
虽然我不知道痴呆具体是什么意思。
“你会写字?”阿墨扶着墙走进来,她无神的深棕色眼睛里平淡无奇。
有个老族人把拐子递给她。
她敲敲打打着走到我跟前。
“你教我的,我就会了。”我认真地说。
按照部落里的说法,幼崽每个季要丈量一下身高,在死掉的枯木上会刻好多痕。站过去,从下往上数痕。
我是一掌痕的幼崽,她是四指痕的幼崽,阿墨个头比我矮,按照规定,她年纪就比我小。
因此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可以低着头看见阿墨脑袋上的小漩涡。
乌黑的蓬松头发散开得凌乱,但稍微伸手理一理,还能瞧见第二个呢。
嘿,黑头发两漩涡的人是不是都比较聪明?
我忽然很好奇我有几个漩涡,因为我看不见自己的脑袋顶。
总也不能叫阿墨看吧。
“那你很聪明。”阿墨用拐子敲了敲我的腿,确定位置,仰着头。
这么一来,我只能瞧见那双深棕色的眼睛,看不见她脑袋上的漩涡了。
“哦。”我心里怪怪的。
有种孤单和迷茫的感觉。
虽然才短短快三十天,但我能感觉到,阿墨的那些话,一旦成真,我们部落就会越来越好。
日子越过越舒坦,能吃上饭,没人会死,也不用去另一个山头融合。
但我却生出一种事情不该这样的荒谬感。
都是因为阿墨。我看着她矮矮的身形,忽然说,“族长叫你多吃点东西,你吃不下东西,会死掉,死掉就是不会动了,变臭了,要被虫子吃了。”
可能是因为阿墨的聪明被天上的太阳瞧见,它看不惯她,所以日子越发热了,热得阿墨越来越瘦小。
吃点什么吐什么。
幼崽这样都是会死掉的。
我远远地见过死掉的野兽。
被一头很大的熊咬死的。
熊守着它,记住了味道,就走了。我趁族人们不注意,跑过去摸了一下。
臭臭的,而且硬硬的。
但时间久了,它烂了,就变软了。
因为那之后好几天,我又偷偷跑出去,看到了也摸到了熊吃剩下的死兽。
我想不到阿墨变成这样的一天会到来。
也不想去想。
“我会注意的。”阿墨像是觉得稀奇,因为我不爱跟族人说话,性格很孤僻。
“我要说的是,你会写字,想学点别的吗?”
“别的是什么?”我眨了眨眼,伸出手在阿墨眼睛前面晃了晃。
我挺喜欢这样做的。
因为,阿墨看不见。
它又不知道我在冒犯她。
“种蘑菇啦,提取油脂啦,做兽药啦,还是一点点数学跟化学的常识。”
“因为我是兽医嘛。”
兽医,是什么?我挠了挠头。
但跟着阿墨总是没错的。
所以我答应了。
这个季很快就过去了,因为我很热,而且很忙。
狗没养熟,鸡飞了好几只,牛和羊割了角有好几只莫名其妙就死了。阿墨说这都是正常的,一开始谁都不容易,野兽也不容易。
只有种地的事情发展得特别好。
等指树的叶子变红掉下来以后,我捡了一片很好看的给阿墨。
她摸了两下,笑着说这叫枫叶,她变成原始人之前工作的地方,门口有好多棵。
可惜她看不见。
啥叫工作?我还是不懂她的胡言乱语。
我只知道,把指树的叶子给她以后,我要去收枯木上的蘑菇了。
长了一茬又一茬。
因为好吃还长得多,族长把给我和阿墨丈量身高的枯木都搬了出来,让我去种蘑菇,再教别人种蘑菇。
以后没有那块枯木了。
族人用一种叫木锯的东西砍了棵新木。
新木不容易坏,不容易掉皮,更适合给幼崽量身高。
我捏了捏阿墨放回来的“枫叶”,手感粗粗的,还有很多沙粒。那个拄着拐子,敲敲打打往前走的阿墨,感觉也快跟枯木一样,变成蘑菇的养分了。
我不想。
也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