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府深处,却是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京郊新建的糖坊日夜轰鸣,巨大的铜釜翻滚着粘稠的糖浆,空气中弥漫着甜腻到发齁的蒸汽。
白明熙捻着新出的、细如初雪的霜糖,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
“每日稳产千斤!好,好!”他对着黑衣管事赞道,“刘茂师傅,真乃神匠!”角落里的刘茂谦卑地躬身,眼底却无半分喜色,只有冰冷的计算。
他“无意”中让学徒记错了一道冷凝管的水流参数,又“疏忽”了活性炭再生时某个关键温度点。
这些微小的“失误”,如同埋入甜美糖霜的沙砾,只待时机成熟,便会硌碎白家贪婪的牙口。
与此同时,百里之外的太福祥镇,格物院工坊内正回荡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雄浑嘶鸣。
第四代改良蒸汽机,这头被驯服的钢铁巨兽,正通过碗口粗的牛皮传动带,将澎湃的力量输向四面八方。
抽风机如同巨肺般吞吐,将高炉的浊气排空;热轧机的钢辊在蒸汽的推动下隆隆旋转,将烧红的铁胚碾成平整的钢板;
最令人瞩目的是璇玑坊深处,一架卧式镗床在蒸汽的精准驱动下,旋转的镗刀正将一块生铁缓缓切削成光滑如镜的精密内膛。
祖风、牛大、陈康等大匠围在四周,粗糙的手指敬畏地抚摸着温热的机身,眼中满是不可思议的震撼。
他们穷尽半生锤炼技艺,却从未想过力量竟能如此驯服、精准。
“东家……这,这真是夺天地造化……”牛大的声音淹没在机器的轰鸣里,唯有敬畏真实不虚。
“东家!冷月姑娘的车驾到镇口了!”仆役的通报声穿透工坊的喧嚣。
秦文猛地从一张铺满图纸的案几后抬起头,眼中倦意一扫而空。
他骑马赶到福祥楼下,正见风尘仆仆的马车停在院中。
车帘掀开,周冷月扶着车辕下来,一身素色棉袍沾满尘土,容颜清减,眉眼间是长途跋涉后的深深疲惫,唯有看见秦文时,眸子里才亮起一点微光。
“可算回来了!”秦文迎上去,半是抱怨半是心疼。
“你再不回来,我这账房就要被米粮单据淹没了!”
周冷月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丝笑意,声音带着沙哑:
“东家好没良心,奴家这几个月在船上颠簸得骨头都要散了,脚刚沾地就听你抱怨家中忙乱。”她侧身让开一步,搀扶下一位老者。
老者年约六旬,须发花白,面容清癯却带着久经风霜的冷硬。一身洗得发白的灰布棉袍,浆洗得干干净净,正是周冷月的祖父周老丈。
“祖父在上,晚辈秦文有礼。”秦文收敛神色,依着晚辈礼,深深一揖到底。
周老丈浑浊的目光在秦文身上扫过,尤其在那一头不合礼制的短发上停留片刻,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蹙,鼻腔里几不可闻地轻哼一声,只微微颔首,算是回应。
那份源自旧式士绅的疏离与对“奇装异服”的天然排斥,如同无形的屏障。
秦文不以为意,亲自引着祖孙二人进入刚落成不久的新宅。宅院融合了秦文现代的设计理念,宽敞明亮,引水入院的管道虽尚未通水,奇特的“洗浴间”和“盥洗室”结构已显雏形。
周老丈一路沉默,目光扫过这些迥异常规的布置,眉头锁得更紧。
待安顿好祖父,周冷月来到秦文书房,门扉合拢的瞬间,她强撑的坚强外壳轰然碎裂。
她猛地扑进秦文怀中,压抑数月的悲恸、屈辱与恐惧如同决堤洪水。
化作无声的汹涌泪水,瞬间浸湿了秦文的肩头。瘦削的肩膀剧烈颤抖着,却死死咬着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秦文默默拥着她,手掌轻抚她单薄的背脊,任由那滚烫的泪水浸透衣料。良久,周冷月的抽泣渐渐平复,她退开一步,用袖子胡乱擦去泪痕,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东家……冷月失态了。”
“哭出来好,”秦文递过一方干净的帕子,声音低沉,“家破人亡,血海深仇,憋在心里才是真伤身。”
周冷月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幽深而冰冷,将数月来的遭遇和深埋家族的血泪史缓缓道出。
周家,并非普通商贾。其高祖乃是前朝名将周金虎!这份显赫随着朝代更迭刻意隐没,世代以丝绸巨贾的身份存续。
白家觊觎周家独步天下的织锦秘技和庞大的南方生丝渠道已久。
自白家女入主中宫,气焰熏天。白家先是威逼利诱,索要秘方产业,被拒后竟勾结官府,罗织“资匪”罪名——诬陷周家暗中为流窜的黄巾余孽提供物资!
周家男丁尽数被锁拿下狱,未经详审便以谋逆大罪处斩。偌大家产顷刻抄没。
百年祖宅被一场“意外”大火焚为白地,连片瓦都没留下!
周老丈因早年心灰意冷,隐居江南乡下老宅,不通音讯,才侥幸躲过这场灭顶之灾。
待周冷月千辛万苦寻到祖父,老人闻此噩耗,当场呕血,险些随儿子孙子一同去了。
“此次南下,”周冷月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坚韧,
“幸得东家预先筹谋的银钱和丁家商路相助。我以‘太福祥’与‘丁氏’联保之名,几乎买空了江南几个大仓的陈年稻谷与新收晚稻,方能支撑起京都源源不断的平价粮流,也断了白家借粮市再掀风浪的念头。”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暖意,
“祖父……祖父虽不言语,但冷月知道,他心中是感激东家的。周家设在苏城的粮仓,也已全部换上了新米,那些运往泸县、叶城、晋城的陈稻米……”
她抬眼看向秦文,“东家,您这是……”
“不过是些填肚子的糙米,”
秦文望向窗外渐沉的暮色,语气平淡,
“晋城、叶城今年旱灾,很多地方颗粒无收。百姓饿着肚子,哪有力气骂皇帝,骂世家?更没力气去想是谁害了他们。有口吃的,熬过这个冬天,来年地里才能长出点盼头。”
他转过头,目光落在周冷月身上,“你周家的血仇,不会白流。白家吞下去的,我会让他们连本带利,用整个家业来还。这第一步,就从他们视若珍宝的‘霜糖’开始。”
书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两人凝重的侧影。
窗棂外,蒸汽机的轰鸣隐隐传来,如同太福祥这头新生巨兽沉稳有力的心跳。新仇旧恨,商战硝烟,与那推动时代的钢铁之力,在这寒夜里无声地交织、碰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