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慕贤手中的筷子“啪嗒”一声掉在桌上,他浑然不觉,只死死盯着秦文,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人。陈观涛更是呼吸一窒,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发白。
“正是在下。”秦文平静颔首。
“失敬!失敬至极!”赵明诚霍然起身,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双手郑重地捧起酒杯,
“秦公子,请受赵某一拜!不瞒公子,赵某案头便有一册贵号所出的‘镀金账本’,其记账法门之精巧,算理运用之精妙,实乃赵某平生仅见!今日得见真神,方知公子胸中经纬!
这杯,敬公子经世致用之才!”他仰头一饮而尽,姿态恭敬。
秦文连忙起身还礼,陪饮一杯,心中暗忖:这赵明诚果然是个识货的务实派。
陈观涛的神色变幻不定,震惊、恍然、复杂交织在一起。
他沉默了数息,才缓缓道:
“清明前后,老夫入京,曾蒙长公主召见。言谈间,她便提及一位‘秦公子’,盛赞其才具非凡,乃太福祥之主…当时老夫只道是寻常商贾,未入心间
。今日方知,长公主慧眼如炬…”他看向秦文的目光彻底变了,少了几分轻视,多了几分探究与凝重,
“秦公子,老夫还是那句话,你欲将这半工半读,如何落到实处?老夫洗耳恭听。”他不再纠缠于诗词或身份,直接问出了最核心的问题。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秦文见时机成熟,放下银箸,起身道:
“纸上谈兵终觉浅。诸位先生若已尽兴,不如移步,随晚辈去那工坊区一观?百川书院育人之‘新路’,根基便在此处。”
“善!”陈观涛第一个应声,他倒要看看,这商贾口中能“兴邦”的“技”,究竟是何模样。
一行人离了雅室,穿过书声琅琅的庭院,步入南面那片格局方正、墙体厚实的新建工坊区。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与木料、金属的气息。推开一扇厚重的木门,眼前豁然开朗。
偌大的工坊内,光线充足。
数十名穿着统一灰色工装、年纪不一的匠人(实为遴选出的寒门学子)正埋头于各自工位。
最震撼的莫过于中央区域。
只见一排排黄铜铸造、打磨得锃亮的方格子,密密麻麻排列在巨大的木架之上。
每个格子里,都倒扣着一枚枚同样大小的铅质小方块。
燕毛秋,这位被秦文从流放地赎买回来的皇家造纸匠人,如今是这印刷工坊的主事。
他见东家引着几位气度不凡的老者进来,连忙上前,拿起一枚铅块,双手恭敬地递给陈观涛:“老先生请看,此乃‘活字’。”
陈观涛接过那枚冰冷的铅块,入手沉甸甸。
只见方块顶端,一个清晰无比、反刻的宋体“学”字赫然在目!笔画刚劲,棱角分明,比他珍藏的任何碑帖拓本都更为精准规范!
“活…活字?”陈观涛枯瘦的手指摩挲着那凸起的反字纹路,指尖传来金属特有的冰凉与坚硬触感,心中却翻涌起惊涛骇浪!他一生与书册典籍打交道,深知雕版印刷之繁难。
一套书版,费时数月乃至数年,稍有错漏,整版尽毁!而眼前这些…这些一模一样的铅块,竟能随意组合?!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猜想,燕毛秋走到旁边一架结构精巧的木质机械前。
这机器核心是一个可旋转的圆盘,盘上布满与活字大小一致的凹槽。
他熟练地挑选出几十枚铅字,按照一篇短文的顺序,一一嵌入凹槽之中,动作迅捷而精准。
嵌入完毕,他扳动一个机关,圆盘咔哒一声锁紧固定。
接着,他拿起一个蘸满墨汁的皮棍,在排列好的字面上均匀滚过。最后,将一张裁剪好的宣纸覆于其上,再压下上方一块平整的压板。
少顷,抬起压板,揭下宣纸。
一张墨迹清晰、字迹工整、散发着新鲜墨香的书页,便呈现在众人眼前!
其上文字,赫然与陈观涛手中那枚铅字一模一样!
整个工坊鸦雀无声。
只能听到活字嵌入凹槽时轻微的咔哒声,皮辊滚过字面的沙沙声,以及压板起落的闷响。
陈观涛死死盯着那张墨香四溢的新纸,又低头看看手中那枚冰冷的铅字“学”,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脑中嗡嗡作响,一个念头如惊雷般炸开:若此物普及…若此物普及!那书册典籍的成本将一落千丈!
寒门学子获取知识的门槛,将被彻底踏平!知识垄断的千年壁垒,将在这小小的铅块面前,轰然倒塌!
赵明诚早已按捺不住,他几步走到另一排工作台前。那里堆放着大量印着阿拉伯数字和奇怪符号的表格、账册样本。
他拿起一本,手指飞速划过那些清晰印制的数字和表格线条,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芒:“妙!太妙了!秦公子,此等印制之法用于账册算学,效率何止提升百倍!
这…这才是真正的‘学以致用’!老夫…老夫的学生,必须来学这个排版!”
孙慕贤则悄悄拿起一枚印着精美卷草纹饰的铜活字,对着光仔细端详,
又偷偷瞄了一眼远处博古架上那些同样纹饰的彩釉花瓶,
心中飞快盘算着这种技术能印制多少风雅诗笺、名家字帖,又能为自己带来何等名利。
陈观涛依旧站在原地,枯手紧握着那枚铅字,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忙碌的匠人学子,越过那些冰冷的机器与铅字,投向工坊窗外那片依旧被高门世家把持的文教天空。
“诸位眼前所见,便是‘活字印刷’之术。”
秦文的声音在空旷的工坊内显得格外清晰,他手指划过那排列如军阵般的黄铜字盘与沉甸甸的铅字,“此法,秦某计划在几年内,于大梁各州府逐步推行。
独木难成林,仅靠百川一隅,如何能解天下寒门学子无书可读之渴?”
赵明诚从一张印着清晰阿拉伯数字表格的样纸上抬起头,眉头微蹙,指关节敲了敲那质地均匀、光洁的纸张:
“活字固妙,然此等上佳纸张,市价一刀不下百两之数!纵使书价因印刷而减,这纸贵如金,寒门又如何负担得起?”他精于算学,对物价极为敏感,道出了最实际的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