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门,坠星川。
槐安将秦章带到了青婉墓前。
秦章的躯干立在碑石前,污血流了一地。
花非从槐安身后走出,认真打量这个师尊曾经的挚友。
他披头散发,眼眶裂开,形容狼狈,哪里还有多年前在南华盛传的谦谦君子之貌?
他的脚步声引起了秦章的注意,令他忍不住抬头,目光扫到花非腰间那束铜钱串上时,顿时又惊又惧。
秦章立刻低下头,身体不住颤抖。
花非却蹲下身,视线追着他。他轻笑:“你已经猜到我是谁了,怎么,见到故人之徒,不高兴吗?”
秦章本来吓得想要后退,闻言又忍不住往前一扑。
花非才不想被这种东西碰到,忙不迭往后一退。
秦章就扑倒在地,他的手之前就被砍断,此刻起不来,只能拼命仰着头,似瞪似盯地对着花非。
“救我!快救我!求你了!”
花非简直要惊叹了,没见过秦章这般厚颜无耻的人!明知道自己与他隔着杀师之仇,竟然还能坦然求救!
不过,他但凡有点良心,也不会落到今天这种地步了。
花非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消失,在这片墓地中,他轻轻问:“师尊当年视你为知己,即便知道你有所隐瞒,也愿意为你触犯祖训,行那大不讳之举,导致道心破碎。你却趁此机会,毫不犹豫对他下手。”
“秦章,这么多年,你可曾再梦到他?”
随着花非说完,秦章只觉一张熟悉的惨白带血的面容突然出现在眼前!
他吓得要死,口中不住尖叫。
“别!别过来!我只是为了飞升!谁不是为了飞升!我没有错!”
饶是此刻,秦章依旧没有悔心。
他害怕曾经的挚友索命,却从不后悔自己杀了他。
在花非眼中,秦章身上那条与师尊相关的因果线几乎快要断开了。
他微微一叹。
师尊当年阴差阳错害了槐安,便欠她一份,可这一份又由他偿还了。而此事之因是秦章,所以秦章也欠师尊。
再加上后来他害死师尊,于是因果更重。
花非本该为师尊了断与秦章的因果,但他被魔族困在血狱,花非无法行事。
而现在,这份因果居然先被辛莲或多或少干预了。
如此一来,倒是花非又欠了辛莲几分。
不过他也不算太意外,毕竟马上,就是他偿还的时候了。
花非指尖微动,灵力飞出,割断了秦章一缕墨发。
花非打了个响指,那墨发便立刻燃烧,秦章身上那根因果线也随机断开。
他也像是被大火炙烧一般,疯狂扭动身躯,惨叫连连。
秦章和师尊之间的因果,已经断开了。花非整个人平静下来,再没有留恋地往外走。
东门的天空湛蓝幽深,他心中默念:师尊,此事已了,你安心上路罢。
等秦章终于发不出声音,已经日落了,夜色慢吞吞爬上来。
槐安此前一直静静看着眼前的墓碑,终于扫了地上之人一眼。
“我刚死的时候,其实特别想问你,为什么。”
“为什么我从未想过与你相认,你却还要赶尽杀绝。”
“之后我明白了,你本就是一个自私自利之人。”
为了精进修为,不惜哄骗青婉。将她的价值利用干净后,便毫不犹豫下死手,只为自己没有污点。
后来得知自己竟还有一个女儿,即便她不愿相认,也要置其于死地。
秦章哈哈一笑。
“从未想过与我相认?哈!谁知道你以后会不会动心思?!你的命本就是我给的,我收回来又有什么错!”
他恶狠狠瞪着槐安:“没有我,又哪来的你!孽障!难道你还想弑父不成?!”
“弑父?”槐安讥讽,“世上有亲手杀死自己女儿,还将她永远镇压,令其不入轮回的父亲吗!!”
到后面,槐安已是吼出来。
她身上的铜钱哗哗作响,那些符咒和红线瞬间收缩,也压不住骤然爆发的怨气。
一千年啊……
她被埋在地下,被困在那个小院里将近一千年了啊!
“那又如何!你……”
“死性不改!”
槐安低斥,怨气疯狂涌入秦章体内,撕咬他的魂魄。
这是一种与被灵力攻击不同的折磨,更加痛不欲生。
秦章甚至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槐安不想在这种畜生身上多浪费时间,即使面对母亲,他也没有半分悔改。
那一千年里,她不是已经看清这个人了么。
她只有最后一个问题。
“当年,是谁告诉你我的身份的?”
秦章一开始并不知道自己有个女儿,槐安没有和他相认的心思,除了第一次去南华游玩,在知音盛宴上见到他,此后就再也没出现在他面前。
而槐安去东门想要救青鹃时,身份也藏得极好。
她相信,一定有一只手将她捅到了秦章面前。
正如后面出现在东门,杀了青鹃,又引导辛莲去秦家的人。
都是背后的推手。
秦章嘿嘿一笑,宛若恶鬼。
“你想知道,我偏不告诉你!”
这死样子,看来也是什么都不知道。
多说无益,了却仇恨便是。
槐安抬手,部分怨气便裹住秦章,将他的血肉生生剜下,只留下个骨架以及魂魄。
地下伸出几条锁链,钉住那团疯狂挣扎的魂魄。
“你欠我的,我已经讨回来了。至于母亲和其他人的,就在这里以余生偿还吧。”
秦章的魂魄喊叫着,甚至开始低声下气,槐安也没有反应。
她向母亲的墓碑躬身,心道:母亲,原谅我扰您安息,他欠您的,总要还回来。
槐安头也不回地离去。
秦章已是凡人,如今没了肉体,魂魄只能永远待在这里,日复一日经历撕裂的痛苦,直到消亡的那一刻。
槐安舒了口气,身上的怨气渐渐消散。
昆山剑宗。
钟奕和长老们七嘴八舌地问被辛莲困住的那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辛莲欣赏够了周围人或错愕、震惊、讶异、不解等各种表情,抬手揪住岳承义的衣领,一把掀开了他头上的帷帽。
乍见天光,一张倾世容颜就这般显露人前。
这世上好看的人太多了,然而俊美到这种地步也是十分罕见的。
只是这张脸此刻有些扭曲,十分怪异。
何天衡双拳紧握,胸中怒意暴涨。
那张脸,他太熟悉了。
曾笑着安抚他,曾皱眉敲他脑门,曾暗含怒气……
此时竟然出现在另一个人身上。
他僵着身体,呆呆转头看着云行舟。
“师兄……”
“岳、岳师叔。”钟奕已经傻了眼,他记得岳师叔不长这样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
辛莲突然哈哈笑了。
回到剑宗的钟之宁看见的就是这一幕。
辛莲的笑声在后山回荡着,她手下用力,温柔看着这张涨红的脸。
“聋了吗?问你呢,这是怎么回事。”
岳承义的灵力都被辛莲压制,他试图挣开辛莲的手,依旧不开口。
“岳师祖居然长得这么好看?太年轻了吧!”
“是啊!之前听说他修闭口禅,也从不露真容,我还以为他长相丑陋……”
周围的剑宗弟子议论纷纷,钟奕试图安抚辛莲。
“辛莲,你先把人放下,有什么事,我们先谈谈。”
“是啊,辛莲,你怎能不由分说就对承义动手呢?他可是你师祖啊!”
“闭嘴!”
不知是谁的一句“师祖”瞬间点燃辛莲的怒火,她红着眼,狠狠瞪着那人。
“我的师祖是逍遥道人!才不是这等丧心病狂、毫无仁义道德的妖邪之辈!”
辛莲手下再用力,岳承义脸色已变青紫。
“还不肯说话?原来你也怕我师兄的声音啊!”
辛莲将岳承义压在地上,一手探上他的脊背。
“不!辛莲!住手!!”
钟奕吓得心都要停了,连忙扑过来,却被大乘期的结界阻隔在外。
云行舟刚想出口,念七壬的手却拦在他面前,让他即将脱口的话又咽了下去。
于是众目睽睽下,在撕开空间一路赶回的段熙三人的注视下,辛莲徒手探入岳承义体内,撕开他的背,将那段泛着金光的脊骨生生抽了出来。
溅出来的血再次喷了辛莲一身,她美丽的脸色血滴蜿蜒,偏又带着笑,颇有几分邪性。
十几寸长的脊骨,金光闪闪。
辛莲用脚将岳承义翻了个身,踩在他胸膛上,笑吟吟地看着他。
众人乍然见到剑骨的惊骇还没消失,就听她说了一句更爆炸的话。
“岳承义,我师兄的剑骨,你用得舒服吗?”
剑骨。
她师兄的剑骨。
这几个字眼生生在剑宗众人中炸开。
段熙只觉眼前一黑,天地骤然倾覆,所有的一切都模糊不清了。
他腿一软,几乎要倒下去,却被谢苍谣扶住。
边晚愣愣地看着这一切,还有些不明白,怎么一个眨眼,乖徒弟就变成大乘修士了?
“嗯?说话!”辛莲用力一踩,岳承义唇边鲜血溢出。
他依旧死咬着牙关。
辛莲不耐烦,正想用符箓逼人开口。
“放肆!”
比这道怒吼更快的是,一道分外猛烈的攻势。
大乘后期!
此道灵力十分精准,只对着辛莲。
何天衡惊道:“不好!”
他瞬移出去,想为辛莲挡下,暗处的翟秋声也想动手。
可辛莲却更快。
濯枝雨与无妄双双迎上去,将这道灵力拦住,余浪震开,整个剑宗犹如地动般震了几下才平息。
烟尘散去,众人才看清出现的人。
是个年轻的男人。
钟奕面色一僵,心中叹了口气。
连闭关的师祖都被惊动了,这事,他没办法保住辛莲了。
翟秋声目光玩味,竟然是大乘后期,却一直没听剑宗传出消息呢。
容轻目光扫过濯枝雨、暗处的翟秋声,又在辛莲身边的何天衡上停留了瞬,最后凝在辛莲身上。
看见何天衡走到自己身边,辛莲微微皱眉,传音:“你来干什么?退回去!”
何天衡瞪了眼她,回道:“给大师兄报仇也不带上我?想一个人邀功,真是坏透了!”
辛莲:……
她放柔声音:“三师兄,别闹,你背后是何家,不能扯进来。”
何天衡抚手,辛莲脸上的脏血尽数消失。
“管他何家东家的,我现在是大师兄的师弟。”
不容她们多说,容轻已经皱眉飞过来,落在钟奕身边,辛莲十几步外。
他看着辛莲,眼神中除了不屑外,还有一丝不解。
“你小小年纪,天赋也算不错,为何自寻死路,修邪术,强行提升修为?”
此言一出,众人色变。
辛莲是邪修!
何天衡皱眉:“邪术?阁下慎言,我师妹年纪虽小,我这个做师兄的,可容不得他人污蔑。”
只是他这话说得没人相信。
端看辛莲这副样子,众人已信了八分。
这世上,再厉害的法宝,也没办法让一个元婴修士变成大乘修士。
“她不是邪修!”
边晚急急冲过来。
辛莲顺着他也看到了走过来的段熙和谢苍谣。
楼煜脸色更白:“怎么……还是来了……”
来到剑宗,他才明白辛莲为何要让他将边、段两位前辈骗去其他地方,可现在,他们还是回来了。
边晚安抚地看了眼辛莲,又面向容轻。
“容师祖,辛莲是我……”
“段熙!”辛莲大声打断边晚的话,他一愣,却听她继续道。
“段熙。”辛莲看向这位面色煞白的剑修,踢了踢被困在符阵里的岳承义。
“这是你师尊,你与他相处多年,想必自然知道他有没有剑骨,这张脸又是不是他的。”
早在段熙回来时,他就已经看到了岳承义那张脸。
虽然岳承义在多年前开始修闭口禅,并且从不以真容见任何人,但他自小就是和师尊待在一处的,怎么不知道师尊长什么模样呢?
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他身上。
“师尊……”段熙低低唤道。
“您的剑骨是哪里来的?是从辛莲大师兄云行舟身上夺来的么?”
岳承义闭眼,一言不发,心道你个孽徒,张口就是信了这妖女!
云行舟这个名字一出,众人心下思索不断。
有长老说:“浮水道君云行舟?我倒是听说过,可他不是法修么?”
怎么会有剑骨。
何天衡白眼一翻:“法修就不能修剑了?有剑骨还得像你们剑宗一样昭告天下啊!”
“放肆!”容轻见不得有人这么对剑宗,当即一声怒喝,又是一道灵力挥来。
这次何天衡十分干脆地打回去了。
他冷冷瞪着容轻:“想打架吗?我奉陪,大、乘、后、期!”
何天衡一字一句,口气十分挑衅。没办法,谁让他比人家高一个小境界呢。
容轻脸色一青:“你!北泽何家如此羞辱剑宗,未免太过分!”
“啧,怎么动不动就把我背后的何家扯出来。”何天衡嗤笑,“有本事就提着你的剑上来啊!”
不止辛莲恨意深,何天衡也只是把怒意压制罢了。
可容轻怎敢和他打,正要再开口,辛莲已经不耐烦斥道:“闭嘴!”
转头喊着:“钟奕!难道你还没看出来,这张脸是谁的吗!”
辛莲大吼,她的声音如同一柄巨锤,狠狠击中钟奕的脑袋,让他在记忆深处,终于拉出了一张更年轻的脸。
岳承义眼睛闭得再紧,这张脸也依旧暴露在众人眼中。
钟奕吸了口气,沉声道:“本宗主确实记得,岳师叔以前,并非此相貌。而这张脸,”
他顿了会,有些艰涩道:“确实像极了流相门的云行舟云掌教。”
钟奕作为宗主,以前也是和流相门的云掌教有过来往的。
有几位年纪大些的长老也说了几句,大意是确实相像云云。
“不仅如此,”辛莲挑眉一笑,掂了掂手中的剑骨,“岳承义觊觎我大师兄剑骨,曾设计坑害他,将他囚禁在这地牢中数年,夺了他的剑骨却没能修出什么名堂,就连他上下多数骨头也抽了。又因为嫉妒,多次折磨他。”
辛莲其实不太想将这些往事反复拿出来说,大师兄就在后面,这无异于撕开他的伤口。
可她又实在恨极了岳承义,根本不想他还留下什么好名声,就该让所有人都知道他真正的样子!
寥寥几句道出残酷的过往。
段熙身形再晃,看着那凄惨的地牢,他觉得有什么涌上喉口,令他忍不住干呕。
他像是泡在水里,周遭的一切都带着虚影,辛莲的声音仿佛从天外而来,却又如同细针,深深刺痛他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