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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琳的日记中有这么一段-

今天的事,想来有点儿后怕。如果不是及时把t送医院,后果不敢想。谢天谢地, 现在一切都恢复正常了。

凌晨2点,我在家接到一个陌生女人的电话,让我马上去一趟北陵医院,说t突然晕倒了,她一个人弄不了。对方是沈阳口音,语气十分急迫。我看到来电显示是t的手机号码,马上想到t可能是急性酒精中毒,可他不是跟小刘住一个房间吗,小刘人呢?小刘没有手提,一时半会儿联系不上, 但此事不能耽搁,得马上去医院,我赶紧打电话叫海春开车来接我。

我们到医院的时候,在急诊室的一张病床上看见了昏睡中的t。他一个人躺在那儿, 脸色苍白,头发凌乱,手上插着输液管。我们去护士站询问情况,值班护士告诉我们, 病人突发眩晕症,好在送医及时,已经脱离危险。

我和海春吃惊不小,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刚才t不是把酒都吐完了吗,怎会又突发眩晕?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我们没有找熟人帮忙,直接到值班室找急诊医生。江海春亮了警官证,告诉那位年轻的男医生,说病床上的人是我们的一个控制对象,能不能让我们天亮前带走。医生很配合,说目前病人情况良好,可以随时带走,不会有任何危险。他初步判断是癫痫,建议最好给病人做一次脑部ct,看看到底是什么引起的。

这事挺让人纳闷儿,庆功酒会的半途他已经由小钱和小刘陪着提前回房间了,怎么突然就癫痛了呢?还有那个打电话的女人是怎么回事?

更让人纳闷的是,天亮后海春去看守所帮着提押嫌犯,送他们上火车,回来说t一切正常,一个字没提昨晚的事,就像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坐在山湾停车场的茶室里,陈晶晶问陶然:“孩子的妈是谁?”

“知道你会问,我也不想隐瞒。我跟你

说了,你先别怪我,我也是刚刚才知道,真的,之前我想都没想过我能有个女儿。她瞒了我好多年,要不是情况有变,她可能会一直瞒下去。”

“我为什么要怪你,我该恭喜你才是。” 陈晶晶对自己的语气感到吃惊,她尽量稳住情绪,“告诉我,她是谁?”

“你认识,但你一定想不到。” “是段雪。”

“原来你早就猜到了…”陶然居然用同样的语气回敬,“要我说吧,那么多年你只在刑警队当个内勤,真是屈才了。”

他说的不全是气话。他心里明白,论侦查推理,眼前这位师妹未必真的不如自己, 她没能当上外勤侦查员,据说只是因为容易晕车。他听曲晓明说过,有一次,陈晶晶搭乘黄德发的蓝鸟轿车去槜洲市局开会,半路上难受得要命,又不敢喊司机停车。终于,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忍无可忍的陈晶晶把头伸出车窗外,哇的一声吐了。怎奈车速太快,呕吐物一大半被风吹回车里。这下黄德发可有话说了:“坐个车都坐不稳,还怎么去跑外勤搞侦查?”

在陈晶晶之前,所有的刑警队内勤,没一个不是吵着闹着要当侦查员跑外勤的。黄德发担心这位女内勤也留不住,经常有意无意在一些场合宣扬他那些成见,说什么女同志耐心细致,天生适合当内勤,坐办公室抄抄写写粘粘贴贴最合适,风吹不到雨淋不着,还能准点回家带孩子做饭。陈晶晶在生孩子前没敢提一句想当外勤侦查员,晕车事件之后就更没机会提了。

气氛变得有些尴尬,陶然和陈晶晶谁都不说话。窗外传来竹梢轻擦墙角发出的细碎的沙沙声。两人装作专心品茶,各想各的心事。

最终还是陶然打破了沉默:“段雪上个月出狱了,从无期改判有期,又经过前后八次减刑,总共服刑十五年。前天她来槜洲找我,说了女儿的事。我很意外,说实在的, 到现在我都有点儿将信将疑,哪有这么巧的事情……还有,这么大的事,她为什么一直瞒着我,哪怕坐牢也不告诉我。我也有一肚子的疑问,一点儿不比你少,真的。”

“你没告诉过她你是警察?”这个问题悬在陈晶晶的脑子里已经很长时间了。

“没…·讯问的时候她才知道我的身份。”

陈晶晶两手一摊:“这不扯平了嘛。”

陶然跑到金枫找陈晶晶可不是为了和她抬杠的。“现在的问题是,即便她真是我女儿,我们一时半会儿也见不上面。我完全没有准备,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当父亲;而段雪,即便想见女儿也没法见。段玉高中就出国读书了,那以后母女俩就没见过面,也没什么联系。师妹,现在我需要你的帮助,也需要庄渊的帮助。”

“你怎么知道我女儿可以帮到你,就凭一张合影?她俩究竟是不是朋友还不好说呢。” 陈晶晶务实地提出了目前的难点。就在一分钟前,她已经微信向庄渊进行了求证。

陶然和他追捕的杀人犯有私情,还生下了一个女儿,这情节简直离奇得比狗血剧还要狗血。可事实摆在面前,胜过一切言语。 女孩儿瘦削高挑的身材,一对招风耳,还有睥睨一切的眼神,跟年轻时的陶然一模一样。不用做什么亲子鉴定,陈晶晶和陶然一样确信,这个女孩儿就是他的骨肉。

过去的事谁也无法改变,现在去计较其中的对错已经没有意义。当年庭审之后,陈晶晶再没见过段雪,也不关心她是否出狱, 只听说她在南陵女子监狱服刑。陈晶晶好奇的是,经过十五年的牢狱生涯,如今的段雪变成了什么样子,怎么还能让陶然如此上心。她更好奇的是,当年陶然不是一心一意要抓段雪吗,既然是他的情人,他怎么下得去手?从段雪方面来讲,得知千方百计追捕自己的警察是孩子的父亲,能不计前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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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让陈晶晶困惑的是,既然段雪从陶然那里偷了这个孩子,哪怕坐牢也没去找他托孤, 却为何在获得自由之后要他认女呢?

“我不明白,她本来应该不想和你有进一步的瓜葛,现在却跑来告诉你女儿的事, 为什么?”

“说起来一言难尽……”陶然看看手表, 已经过12点了,“要不这样,到饭点了,我去隔壁打包点儿饭菜,咱们边吃边聊。”

陈晶晶这才觉得肚子饿了。按理该她去买饭菜才是,毕竟陶然是客人,但她就是不想跟陶然客套,再者她也没心思吃饭,有太多疑惑塞在脑子里,她得好好捋清楚。让陈晶晶沮丧的是,这么些年来,自以为很了解眼前这个人,但其实,除了他作为一个师兄表面上的那些显见之事,最为重要的那些真相,如同海平面下的礁石,一直潜藏在时间深处,自己压根儿就探触不到。

没多会儿,陶然返回茶室,身后跟着隔壁农家乐的伙计,双手端着不锈钢托盘。 “刚巧有砂锅鸡汤,我让他们加了麸皮面筋和娃娃菜,一锅煮了,赶紧趁热吃。”

男人是不是都这样,只要肚子饿了,其他什么事都可以不管,先填饱了肚子再说。 陈晶晶在家里和庄文华吵架,不管是为孩子的事还是老人的事,吵着吵着,到了饭点对方一定鸣金收兵,一分钟都不恋战,“先吃了饭再说”。等吃完饭,火气大致已消,再想吵也提不起劲儿来了。眼前这位也一样, 狼吞虎咽的,一点儿不像年过半百的人,仿佛还是在学校散手队集训那会儿,到了饭点立马飞奔进食堂,吃饭那叫一个秋风扫落叶。那时候可没什么砂锅鸡汤,拿了伙食补贴偶尔上教工食堂买份赤烧、卤牛肉已是极致享受了。

那时候,陈晶晶和陶然天天“师兄”、 “师妹”喊得没心没肺。那时候,大家都活得没心没肺。警校生活单调,每天除了上课就是训练,吃饭有点,睡觉有时,学校的作息时间表就是个小太阳,一切都围着太阳运转。那时候男生女生穿的衣服也高度一致, 除了制服就是运动服,女生们唯一可以体现一点儿爱美小心思的只有发型,可是,排除了烫发染发和披肩发,还能折腾出什么好看的发型呢?女生弄个不那么显眼的小发卡斜斜别在耳后就是全部的风情了。

那时候,陈晶晶就喜欢别一个小发卡, 粉红色,鸡心形,带亮片那种。

陶然先陈晶晶一年毕业。他被分配到槜洲市公安局,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毕业分配一般都遵照哪里来哪里去的原则。让陈晶晶意外的是,就在散手队伙伴们吃完散伙饭三三两两从校门口的小饭店往回走时,陶然把陈晶晶拉到一边,悄悄摊开手心,给她看一枚小发卡,正是她在训练时弄丢的。他说一直没还给她,再不还就没机会了。

毕业三年后,陈晶晶和几位师兄妹一起去槜洲大酒店参加陶然的婚礼,看着陶然和所有新郎一样傻傻地被大家灌酒起哄,她觉得十分落寞。新娘端庄贤惠,据说两人的父亲是战友,两家是世交,平时走得近。陶然在派出所干得风生水起,又有了和和美美的婚姻生活,一切都依着既定的轨道运行。

又过了一年,陶然被邀来金枫参加陈晶晶的婚礼。那天,架不住师兄师弟们起哄, 他居然在酒宴上喝醉了,一起醉倒的还有另外两位警校男同学,一起被庄文华安排住进了学校附近的招待所。

陈晶晶结婚半年后,陶然出了车祸,摩托车把他怀孕两个月的妻子抛出十米远,后脑着地当场死亡,他自己折断了两根肋骨, 脑袋上摔了个大窟窿,昏迷不醒一个月-夫妻俩都没戴头盔。

陈晶晶跟两个师兄同去槜洲市第一人民医院探望陶然。陶然脑袋上缠满纱布,躺在病床上不说话,安静地看着他们。他妈妈在一旁絮絮地说:“脑壳被锯开,颅内出血大部分已引流,剩余部分等脑组织慢慢吸收……唉,三条命总算捡回来一条。”

此后,陈晶晶专注于工作和生活,每天忙得四脚朝天,加上怀孕、生育、抚养女儿,师兄陶然和关于他的一切渐渐淡出了她的视野。直到“11·28”案发,陈晶晶在案会议上再次见到他。

几年不见,原来那个活泼好动、没心没肺的家伙,被教练戏称“给他一身毛就是个孙悟空”的师兄陶然,已经成了冷峻寡言的刑侦骨干陶队长。

曾经的脑外伤可能留下脑膜肿瘤或者颅内肿块,在特殊情形下会压迫脑神经导致眩晕,严重的还会引发癫痫。关于此症,陈晶晶请教过朱法医,朱法医说,有的病人会突然失去意识,出现癫痫症状,如果是游泳或开车时突然发病,那就危险了。

是什么引起陶然在沈阳癫痫发作?陈晶晶能想到的不外两件事---酒,或者性。-想到引起陶然发病的原因极有可能是后者, 她就没来由地感到恶心。庄文华一直说她有道德洁癖,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子。他说得没错。

“你搞了个秘密情人,同时这个情人又是你追捕的逃犯,你可真有眼光。”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和段雪第一次相遇是在1994年春天,在槜洲。”陶然停下筷子,把头靠在椅背上,“你想象不到当我发现她就是我们通缉的杀人犯时我有多震惊, 多绝望……”

“槜洲之后,你还跟她有过联系吗?”

“第二次北上,我们抓了马忠义,那小子认出了我--我俩在槜洲南禅寺山门前曾经照过面。起先他拒不认罪,一心想逃跑,也确实逃跑过,被我们抓回来了。正好两个枪手落网,他们交代是受马忠义指派,他没法抵赖, 但还是不肯坦白,我们只好把他押回金枫继续审。奇怪的是,到金枫后他突然改变了态度, 一口咬定是段雪指使他雇凶杀了张云彪,正好和孙冠球先前的口供衔接上了。这些情况你都知道,你不知道的是,马忠义在讯问期间一直是带着情绪的,这情绪有一部分是冲着我来的,他应该是知道了我和段雪的事,我敢肯定他是出于妒忌,或者说仇恨,才拉上段雪垫背。”说到这儿,陶然停顿片刻,“那天发现马忠义脱逃后,我要是一枪崩了他,也许就不会有后来那些事了。”

“后来那些事?你指什么?你的意思是说,如果没有马忠义的指证,就不能给段雪定罪,那段雪就还是自由人,你们就可以继续做情人?”陈晶晶咄咄逼人。

“至少不会那么快就全国通缉,后来还升级到公安部A级通缉,你们金枫还搞了悬赏。这么一来,各级办案机关和办案人员都形成了先入为主的成见,雇凶杀人、跨省作案、女老板谋杀情夫等等,这些标签要多敏感有多敏感,给段雪造成了太大的压力,她不就破罐子破摔了吗?”

“难不成她还是好罐子?”陈晶晶更生气了,“什么叫标签?雇凶杀人、跨省作案、 女老板谋杀情夫,这难道不是事实?难道没有证据支持?你们三次北上,不就是为了收集这些证据吗?”

“问题就在这儿。以前我们只有孙冠球一个人的指证,段雪只是有嫌疑,但加上马忠义的交代,按当时的证据标准,就可以认定为证据确凿了。而根据新刑诉法疑罪从无的原则,这个案子放到现在来看,证据的认定的确不够严谨。尤其是在当时的情况下, 段雪根本没有机会给自己申辩,天罗地网已经布下,一旦落网必死无疑。为了保命,她只好隐姓埋名东躲西藏,这不是给逼的吗?”

“那我问你,她潜逃过程中联系过你吗, 你有没有帮过她?”这才是陈晶晶最担心的。

“你咋想的?我比谁都想在第一时间抓到她,怎么可能去帮她?你别总是把我和她搁一块儿想,我认识的那个女人是崔丽华, 我要抓的逃犯是段雪。请你耐心听我说下去,没有谁比我更了解‘11·28'案,你还记得吗,段雪始终拒不认罪,她反复说的只有一句话:我恨张云彪,但没想他死。”

“那也说明不了什么,我见过枪毙时还喊冤的呢。”话一出口,陈晶晶就后悔了, 怎么又跟陶然杠上了?最近她动不动就容易焦躁上火,家里人常常被她这种状态弄得莫名其妙,她自己也莫名其妙。该死的更年期。意识到这只不过是生理现象,并不代表自已真的生气了,她干脆起身续茶水,以此缓和气氛。

再次坐回座位,陈晶晶调整好呼吸,用尽可能平和的口气说话:“我当然记得。坐了四十多小时火车把段雪从海川押回金枫, 这一路都是我给她买盒饭给她打水给她递纸巾,连上厕所都寸步不离。在卧铺车厢里, 段雪几乎是一言不发,但去厕所的时候,也就是只有我们俩的时候,她确实跟我有过一些交流。”

“她说了些什么?”陶然也尽可能把语气放平和。

“她说,张云彪的腿被打断后,她在医院伺候了一个多月,又陪他去北京安装假肢,陪他做康复训练,前前后后折腾了半年多。在那之前,张云彪也被人打过好多次, 受了伤从来不去医院,都是她和手下人一起伺候直到他康复。”

“这说明了什么?如果她真的想他死, 不见得会为他做这些事吧。”

“谁知道呢,或许她还爱着他?”陈晶晶有意拿话戳他。

陶然断然否认:“不可能。他们是生意伙伴,互相利用罢了。要是像你说的那样, 他们早结婚了。”

“你别忘了,段雪并不是不想和张云彪结婚,他俩在萝塘和竹泽拼杀出两条托运线路,成为合伙人,结婚更符合他们的利益--肉烂在一口锅里,不用分什么大老板二老板。只是因为李大霞死活不肯离,他俩才没结成。要是张云彪真的和段雪结了婚, 可能就不会有‘11·28'案了。可最终张云彪在段雪和家之间选择了家,为了老婆儿子,宁愿放弃段雪。段雪该怎么想,她能不恨吗?她是为了和张云彪结婚才跟前夫离的婚,为此还丧失了儿子的抚养权。可能正因如此,她才想再要一个孩子,张云彪肯定不会同意,所以……”陈晶晶及时打住,把后面的话憋了回去--你陶然不过让她凑巧碰上了,换个别人也一样。

本以为陶然会反驳,没想到他叹了口气:“这大概就是我的命。一个女人死在我手上,另一个女人被我送进监狱;一个孩子没出世就死了,另一个出生二十多年我都不知道…”

陈晶晶心里揪了一下。她为刚才的一番抢白感到不安。眼前这个男人背负着不幸的人生,为何还要对他如此苛求呢?

“幸好她活下来了。”陈晶晶小声说。

“是啊,总算是捡了条命。若不是怀着身孕,段雪恐怕早就做了鬼。”陶然还在过去的事情上纠结,“你还记得吗,法官宣读判决的时候她情绪非常激动,她说,如果判我无期,其他人都该判死刑。”

“当然记得,她是戴着口罩喊的,那会儿正好赶上‘非典',法庭上所有人都戴着口罩。即便犯下如此严重的罪行,这女人依然不认为自己是罪有应得。”

“其实,她说这话是有意意的。”

段雪落网是当年金枫最轰动的新闻,上了市报的头版。金枫全市反响强烈,青莲市场好多老板给公安局送了锦旗。为加大宣传力度,陈晶晶奉命写了一个长篇通讯,报道整个案件曲折艰辛的侦破过程。在最近的编志工作中,她还找出那篇通讯重温了一下。用现在的眼光来看,陶然说的没错,她这篇通讯代表官方态度,字里行间等于给段雪提前定了罪,并且成功地主导了舆论氛围。这种氛围自带压力,从公安传导到检察院和法院,公检法三家

对“从重从快严惩‘11·28'案主犯”的认识高度一致。

可事情也明摆着,若不是这样从重从快,又哪来青莲市场持续十几年的繁荣和稳定发展?

段雪请了槜洲最有名的资深刑辩律师, 律师认为没有任何直接证据能证明段雪授意马忠义雇凶杀人,而孙冠球和马忠义本来就是段雪的雇员,他们之间事实上存在着频繁的财务往来和电话往来,不能把这些往来作为授意谋杀和支付赏金的依据。律师的辩护被公诉人一一驳回,在当时的环境下并不意外。

不过,陈晶晶一直认为,即使是有罪推定,段雪也一点儿不冤。“1994年夏天在竹泽酒楼误杀赫星,两个枪手连守鹏和铁柱都已伏法,他们交代得明明白白,是段雪指使的,本意是让他们枪击张云彪。所以,最后我们定性竹泽、金枫两起枪案两条人命都是段雪主谋,她是真正的主犯。我认为这个定性不存在任何问题。”

“连守鹏在东北作下多起命案,即便没有参与赫星案,他照样要被判处死刑。连守鹏在海川归案后,我们要求前去提审,却遭到拒绝,省厅出面协调也不成。肖琳透露说,这里面水比较深,省厅也没办法,她只能提供给我们涉及赫星案的部分口供材料。 连守鹏曾是赫鹏飞的心腹,他和段辉等人一样都为姓赫的卖命,你有没有想过,万一连守鹏和马忠义都是受赫鹏飞指使去杀张云彪的呢?他们为了保护自己的主子,不惜让段雪背锅,这个可能性也是存在的。”

“你说的这个可能性在理论上当然存在, 但仅仅是一种可能性,你同样没有任何直接证据。”陈晶晶越来越困惑,感觉都快不认识陶然了。“我们都知道,之所以没判段雪死刑,仅仅是因为她落网时正好怀着身孕。 陶然,你醒醒吧,那时她都怀了别的男人的孩子了。”

1994年初春的那个夜晚,陶然依约到了竹晖饭店,在上楼敲门前,他到前台查了一下订房信息。房间只登记了一个名字--崔丽华,女,辽宁省沈阳市铁西区居民。她就是陶然在南禅寺山门前碰到的那个女子。

陶然视她为自己的私密情人,他们早就达成了共识,如果有机会再相聚当然好,如果从此天各一方不再见面也没什么,反正该做的做了,该说的也说了,她不打算嫁给他,他也知道自己不可能娶她。

事后,他曾设法查找崔丽华的身份信息。同名同姓的人在沈阳一共有十七个,经过一一甄别,他确认了其中一个。遗憾的是,这个崔丽华的户籍档案中缺一张头像照片。于是,一个疑问也在他的脑海里埋下, 既然身份档案中没有崔丽华本人的头像照片,竹晖饭店那个使用崔丽华身份证登记的女子是她本人吗?

在西岭市场接的那个电话,号码属于沈阳移动。到沈阳后,他很快就查到了机主, 没错,是崔丽华。

毫无疑问,她是个生意人,还很有钱, 竹晖饭店不是陶然这样的工薪阶层住得起的。陶然不希望她知道自己是警察,她看起来也没怀疑陶然那个保安部经理的身份。那天在南禅寺山门前递给她的名片是现成的, 上次使用是为了侦查一起走私案,但那上面的姓名和电话号码是真的。他满以为,留下姓名和联系方式就足够了,也许人家根本不在乎呢。果然,直到他离开酒店,别说联系方式,她甚至都没介绍自己姓甚名谁。他也没问对方的联系方式,尽管他很想问。

被段雪突然关在单元的防盗门后,陶然有点儿懵,他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暴露的,她什么时候发现他是警察的?

那天回到宾馆,小刘已经睡下了。若不是隔着铁栅栏把手伸到防盗门外撕下一张开锁小广告,依着上面的电话找了个锁匠,少不得还要打寻呼让小刘来解救自己。那可真是出糗出大了,在部下面前,陶然丢不起这个人。他只字没提晚上自己的去向,小刘也没问。

陶然靠在床背上抽着烟,盘点前后三次跟段雪的交集,努力把崔丽华和段雪这两个角色剥离开来,试着用段雪的视角审视他们的关系,一切似乎都能解释了。

那天在西岭接到的电话,是段雪的试探。也许她根本没看到他,只是从某个熟人那里听说有个来自槜洲的男人出现在饭店里,耳朵上有一道明显的疤痕。在这之前, 她已经从赫鹏飞或者别的什么人那里得知所谓的国泰公司是怎么回事,早就怀疑陶然是警察了。张云彪命丧金枫,陶然从槜洲来到西岭,一定是为了枪案,说不定正是来抓捕她的。她庆幸在竹晖饭店登记时用了假身份证--这都是从张云彪那里学来的,陶然不可能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如果他足够细心, 最多也只能查到一个假冒的崔丽华。她想, 何不以崔丽华的名义给他打电话试试呢?如果他还眷恋着自己,不是相当于找到保护伞了吗?退一步说,他们至少还可以继续做情人,一样能从陶然那里探听到警方的动向。

陶然到沈阳后,果然打电话约她。应该是趁着酒兴打的,声音里还带着醉意。那会儿马忠义已经联系不上了,她感觉多半是出事了,整天提心吊胆,本来不想再跟陶然有什么来往,但心里还是存着一丝侥幸。她想继续假装崔丽华和陶然周旋,万万没想到, 陶然上了出租车后居然晕过去了,让她措手不及,计划全部打乱。无奈之下,她只好把陶然送到医院,两人的第二次约会就这样不了了之。

隐姓埋名藏身海川之后,她又被陶然盯上了。她将计就计,以崔丽华的身份迷惑他,把他引诱到自己的住处。上楼梯时她甚

至担心,陶然会不会在背后动手把自己摁住。转而她又安慰自己,这不是还在海川地面嘛,赫鹏飞说过,在海川,只要有他在, 没人敢动段雪一根汗毛。

陶然再次发病的时候正好和母亲在一起。那天他起了个大早,开着自己的小奥拓接母亲,他答应陪她去一趟南禅寺。每月的初一、十五以及小琴的忌日,母亲必去南禅寺烧香拜佛,风雨无阻。

一路听着达达给改装过的车载音响,陶然不由自主地跟着张雨生哼唱。母亲却嫌音响闹腾,还说这唱歌的不男不女。陶然把音量调低:“行了老妈,下次我让达达给你录两盒邓丽君,这会儿你先将就将就吧。”

“达达那小子,开个电脑维修小店面能养活自己吗?我看他一天到晚都坐在电脑跟前,不知捣鼓啥。”

“放心,他机灵着呢,这也算是学以致用了。”

“达达这个莽撞鬼…要不是为了避他的自行车,你当时何至于赔了媳妇,他倒一点儿事没有,真是福大命大。”

眼见着再拐一个弯就能看见寺庙的山门了,母亲停止了唠叨,窸窸窣窣翻着挎包, 把身份证、门钥匙、钱包、老龄卡一一掏出来验看,再重新放回包里,拉好拉链。她把包挎在肩上,准备车停稳就下,就在这时, 她瞄了一眼车窗外,发现去南禅寺的路口已经开过了。她忙喊儿子停车,连喊两声,陶然却像个冷漠的出租车司机一样,根本不管她说什么,兀自继续往前开,急得她起身去抓他的胳膊。这一抓,她才发现了儿子的异样。陶然身体僵硬,反光镜中的神情也有点儿古怪,直直看着前方的目光里有一种吓人

的空洞,像梦游患者般机械地把着方向盘。

好在此时已出了老城区,路上没什么行人,也没其他车辆。老太太欠起身子,一只手扳住座椅靠背,一只手按压儿子后脖颈的穴位:“儿子,你咋魔怔了?快醒醒……\"

她曾在车祸后昏迷不醒的儿子床前守了一个月,终于把儿子唤醒过来。而此时,比起唤不醒儿子,她似乎更怕梦游般的儿子突然被吓醒。

“如果大海能够\/唤回曾经的爱\/就让我用一生等待\/如果深情往事\/你已不再留恋\/ 就让它随风飘远\"

张雨生的歌声回荡在狭小的车厢里,激越的尾音不断向上攀升。仿佛一台宕机的电脑被按下重启键,陶然突然恢复了意识,他先是转了一下眼珠子,然后稍稍偏过头来看母亲,车速也减慢了。“妈,你在说什么呢? 干吗站起来,还没到呢。”

“阿弥陀佛….没什么,儿子,你好像开过头了,这是奔槜阳湖的路,不是去南禅寺。”

可不,再往前就到湖边了,陶然马上调转车头--刚才发生的事,他似乎根本没感觉到,失去意识的那几十秒,他完全是凭着肌肉的记忆在开车。

母亲让陶然等在山门前的停车场,她一个人匆匆进了南禅寺,不到一刻钟就急急出来,说是膝盖酸软,走不了台阶,得去医院检查一下半月板。

陶然开车载着母亲来到市人民医院。进了门诊大厅,母亲一把抓住儿子的胳膊,这才把刚才发生的事告诉他,逼着陶然去神经外科看医生。

“你刚才那样子真吓死我了…你是不是脑袋里长东西了?医生说过,脑外伤容易引发癫痫后遗症,让你定期检查,最好每年做一次脑部ct。你倒好,从来不进医院,连体检都不去。刚才要不是我在车上,指不定出啥事呢……”

“妈,瞧你说的,能有什么事?我不好好的吗,做什么检查。”陶然像个不肯上学的男孩儿,企图从母亲手里挣脱出来。但老太太铆足了劲儿,牢牢拽住他一条胳膊不松手,大庭广众的,他不想引人注目,只好任由母亲拉扯着挂号做检查。

其实,同样的话肖琳也跟他说过。肖琳还说,那天晚上要不是给她打电话的那个女的能扛事,及时把陶然送医,陶然就危险了。

自从车祸之后,陶然尽量避免去医院。 医生把他一个人救回来了,却在他不省人事之际把小琴蒙上白布拉到了冰冷的太平间, 还有她肚子里的小生命……·每当看到医院, 他都无法原谅自己,他执拗地认为,在他昏迷期间,小琴身体里那个小生命说不定还活着呢。

然而,医院从来都不是讲情义的地方, 仪器设备科学而精密,医生专业而训练有素。

“扫描显示,大脑前额叶右侧皮层下有一个肿瘤,鸽蛋大小,已经压迫到旁侧的神经。好消息是,影像显示边缘光滑,良性的可能性较大。”看诊的神经外科副主任,正是当年给陶然动手术的主刀医生。他的建议是尽快安排手术,肿瘤大小和位置都具备手术条件,完全可以通过手术切除以绝后患。

回程的车上,母亲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唠叨。她的焦虑显而易见:“听到没有,你脑子里真长东西了,已经有鸽子蛋这么大了。 主任的意思我听明白了,得尽快手术切除, 要不然这个瘤子它还会长,长得越大风险越大,万一哪天突然破裂,怕是抢救都来不及……”

“手术不也有风险吗?你没听医生说嘛, 不能保证绝对安全。”

“那也总是胜算多一点儿。”母亲的声音有些哽咽。

“妈你放心,反正这鸽子蛋也不是一天两天长成的,既然已经长了好几年时间,再多儿天也耽误不了啥。医生不也说了,保守一点儿的话可以观察三个月到半年,到时候做个核磁共振,看情形再做手术也不迟。”

母亲哭了:“儿子,你这是要干啥呢, 还有什么事比你的身体更重要.….”

“你给我三个月时间好不好,三个月之后我一定乖乖跟你上医院,我保证。在此之前,你不要管我,该吃饭吃饭该烧香烧香。 无论如何,我的病情必须保密,要是让公安局知道了,你儿子随时可能被辞退。”最后一句话多少带了点儿恐吓的意思,非如此不能堵上母亲的嘴。

就在医生写诊断报告的当口,陶然已经拿定了主意,他必须马上申请第三次北上。

陶然第一次发病的情形,他自己完全不记得,是事后听肖琳说的。押解马忠义回程时,他的身体已经恢复正常,但肖琳的话依然让他后怕。他担心消息传到金枫,自己被专案组排除在外,更担心陆支队将他调离刑警队。他向肖琳保证,等“11·28”案破了,上面怎么安排他都无所谓,但现在他必须坚持住,不管发生什么情况,都不会半途而废。肖琳答应为他保密,她自始至终都没问过陶然打电话的女人是谁,为什么那晚跟他在一起。

那天发病前,陶然打电话给崔丽华,崔丽华说来饭店接他,陶然在饭店门口上了她的出租车。再次见到两年前在槜洲邂逅的女人,他有些兴奋,上车后他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借着车窗外透进来的路灯光,他越看越觉得这个女人和通缉令上的段雪长得像,不但眉眼和下巴符合,倨傲的神情也如出一辙。然而,此时他头晕目眩,胃里还在翻江倒海,强忍着才没有失态。

“怎么喝了这么多?”崔丽华皱着眉头端详着陶然,手却没往回缩,身子也没往外躲。

她身上的香水气息和车内过热的空调令陶然的眩晕加剧,他嘴里说“没事”,心里已经拿定了主意:不管你是姓崔还是姓段, 今天必须见个分晓。如果你真是段雪,我就亲手揭下你这身华丽的皮;如果不是,那谢天谢地,你爱上哪儿上哪儿,我可以奉陪到底。

崔丽华确有其人。陶然的调查表明,她也是沈阳人,是经常跑西岭、海川和槜洲的服装批发商,她很可能与段雪有某种交集, 毕竟段雪在五爱服装市场曾经算是个人物。

给她打电话是陶然临时起意,他想既然有这样一个机会,总该去求证一下。不过, 这事只能他一个人办,他没有告诉其他人。 突然发病打乱了他的计划,出租车一个急转弯,把陶然最后的一点儿清醒给甩了出去.

根据肖琳的描述,把陶然送到医院的女人应该是崔丽华,这不太像一个亡命之徒所为。段雪是通缉犯,哪敢跑到医院抛头露面?如此一想,陶然感到片刻的释然,他的情人就是崔丽华,之前是自己多虑了。可是,果她不是段雪,马忠义怎么会表现得那么反常,他一眼就认出了自己是那天在南禅寺山门前见过的人。

陶然的困惑与日俱增,他迫切想通过第三次北上去解开这个谜团。然而,第三次北上功亏一篑,陶然在海川发现了段雪的踪迹,却被她反锁在防盗门内。不过,这也坐实了陶然之前的怀疑,所谓的情人崔丽华根本不存在,这个女人就是通缉犯段雪。

段雪不是一般人。把陶然送到医院,在急诊室等候期间,她看了陶然的寻呼机,发现至少有两条信息毫无疑问是来自警方内部,证实了她对陶然警察身份的怀疑。有那么一会儿,她怔怔地坐在床边,出神地凝视着眼前这个毫无知觉的男人。他看起来那么疲惫,像婴儿般羸弱,也像婴儿般无助。他怎么可能是警察呢?

两人相识之初,她没问过他到底是干什么的,即便知道他是警察,大概也不会太在乎-那时的她还没干过任何违法犯罪的事。分别的那个清晨,陶然给她留下了一块玉挂件。她从窗帘的隙缝看着他的背影渐渐远去,突然觉得怅然若失。难道他就这样走了,永远见不到了吗?

回到海川,段雪请赫鹏飞帮她打听一下槜洲市国泰公司到底什么来头。赫鹏飞问她为什么突然打听一个槜洲公安局下属的公司,她推说在南方认识了一个做服装的,怕是骗子,想了解一下底细。赫鹏飞笑:“谁还敢骗你?老妹你不骗人家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当年年底,她在娘家生下了他们的女儿,但她从没想过要把这事告诉陶然。

那天晚上,她把陶然送进急诊室,直到肖琳赶到才离开。她知道这么做很危险,她其实完全可以让司机送陶然去医院,或者让司机把他拉回宾馆,那里应该有他的同事, 但段雪放心不下。她想,陶然还是在乎自己的,到了沈阳没忘记给自己打电话。他说想见她,应该也是出于真心。

两年前,在南禅寺山门前遇到的陶然看起来就是一个普通男人,正因为普通,他言语间自然而然流露出的热情给了她踏实感, 她认为他跟周围那些打打杀杀的男人完全不同。

不管怎么说,眼前这个被病痛折磨的男人是自己女儿的父亲,哪怕他是警察,她也得救他·……

张云彪死后,金枫那条托运线名义上归了他老婆李大霞,实际上被李大霞的弟弟李大安控制着。张云豹不愿意,和嫂子争这条线路的经营权,最后两家达成协议,一家一半。

竹泽那条线路和金枫不一样,它是段雪和张云彪白手起家打下的,全年利润比金枫线高出至少一倍,即便必须跟赫鹏飞分成, 到手的钱也很可观。最大的问题是,当初为避嫌,注册的法人是孙冠球,现在孙冠球被抓了,张云彪死了,段雪被通缉了,除了赫鹏飞,再没人可以出头经营这条线路。

赫星被杀后,竹泽当地的管理部门要求进一步规范市场,有序开展托运业务,交通配载部门趁着年底淡季,把海川线归并到了沈阳线,转过年来,运管处对竹泽到海川的托运线重新挂牌竞拍。段雪无法出面,按说赫鹏飞应该去竞拍现场举个牌,好歹维护一下他们的权益,但他不愿火中取栗,宁愿放弃也不冒险。他心里清楚,张云彪的死跟他脱不了干系,金枫警方早已把他列入嫌疑人名单了。

赫鹏飞不敢去南方,他只在老家豪横。 事情明摆着,赫鹏飞没吃亏,无论是金枫线还是竹泽线,两条线路的卸货点现在都集中在西岭市场他的停车场,全部按照他的出价计费。那些刚接手的新人不可能像张云彪一样跟他抗衡--比起赚钱,保命更重要。

竹泽到海川托运线的承包权最终落到了一个名叫沈忠良的本地人手里,得知这个消息,段雪都要气疯了,可是气归气,怒归怒,她又能如何?只好眼睁睁把自己打下的江山拱手相让。一年二三百万的利润啊… 每每想起这些,她感觉像被凌迟一样痛不欲生。

如今,属于她的商业项目只剩下香娜儿,所有吃穿用度都靠这一家店撑着,她不得不冒险潜回海川。原先在市场跟着她和马忠义的手下,除了继续跑运输的司机,其他人都闲散在家,东游西荡。胡二和胡三兄弟听说她回到海川后捎信给她,盼着她能东山再起。可是,如何东山再起?她一个单身女人,连性命都难保,而那些曾经围着她转的男人,不是想征服她的肉体,就是想压榨她的血汗,除了哥哥,她再没有人可以依靠了。

这时,她的南方情人出现了。她差点儿就把这个男人忘了,没想到,男人还惦记着她。当然,这种惦记里已经有了另外的含义。他根本不是什么国泰公司的经理,而是货真价实的槜洲警察。段雪倒是不介意他骗了自己,因为他们相识的时候,段雪根本不在乎他是干什么的,他是一个好情人,这就够了。

联想起店员前一天的报告,说最近经常有一辆蛋青色的桑塔纳在周围转悠,有时还停在香娜儿对面半天不动地方,段雪惊觉自己可能被警察盯上了。她没有别的选择,只能离开海川,躲到一个更隐蔽的地方。

就在她收拾好行李最后一次去理发店修剪发型时,被陶然堵住了。好在陶然只有一个人,她没费多大劲就摆脱了他。

段雪惊魂未定,连夜坐出租车直奔桃仙机场。出租车进了沈阳地界,天已经亮了。 她忽然想起儿子,让出租车在学校门口停一下。等背着书包的儿子经过,她让出租车司机把儿子叫到车上,跟儿子说她要离开一段时间,不要打她电话,也不要告诉任何人。 说完,往儿子书包里塞了一万元现金。

女儿一直寄养在老家母亲那里,她打算在广州安顿下来,就把女儿接到身边。哥哥和嫂子收留了她,但他们无暇关注她的事情,托运站的业务太忙了,需要投入大量时间和精力,他们连自己的儿子都顾不过来。

一周后,段雪在美容美发学校附近租了一套小公寓,从哥嫂那里搬出去单住。她需要属于自己的时间,也需要有自己的空间。 她有时担心,陶然既然能在海川找到她,说不定也能到广州找她。她曾有过幻想,假如让这个南方情人在她、女儿和工作之间选择,他会不会放弃工作选择她们,说不定, 他愿意到广州和她们一起生活呢?这样的想法并非没有来由--假如陶然真的要抓她, 那天她从理发店出来就可以动手。

思虑再三,她放弃了联系陶然的念头。 无论如何,陶然到海川的目的是为了抓她, 就像去年抓马忠义一样,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马上实施行动,也许他还没下定决心,没想好究竟该拿她怎么办。现在,说不定他正后悔呢,自己怎么能送上门去?

这年年底,哥哥嫂子回老家过年。回来的时候,他们把段玉也带来了。

为了迎接香港回归,广州加强了对外来人口的管理,美容美发学校旁边的出租屋三天两头有派出所民警前来登记人口,拿不出身份证的人会被收容或遣送,拿出的身份证如果有问题,立马连人带证被警车带走。为了安全起见,段雪先后搬了好几次家,最后在天河区一个高档小区安顿下来。她雇了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儿当保姆,女孩儿喜欢出门溜达,喜欢看热闹,每天上午带着段玉到附近遛弯儿,午睡起来带段玉去马路对面的游戏房玩,在那里,她把孩子放在腿上,自己只管扑在机器上打游戏。

自从领受了陶叔交给他的任务,达达本来日夜颠倒的生活又加上一条随时候命,他手机上的小企鹅软件日夜运行,只要里面传出嘀嘀的脆响,他一准儿放下手里所有的事去查看,如果是段玉的头像在跳动,哪怕半夜三更,他都会响应她的召唤投身到游戏之中。两个月后,他已然成了段玉的超级队友。

所有关于段玉的消息,陶然都是从达达那里听说的。他习惯了下班后把汽车直接停到达达的店门口,进去聊个天,听听音乐。 旁边饭馆的老板娘给他们把饭菜端过来,等他们吃完来收拾碗筷的时候,她总要打趣几句:“你们到底要搭伙到啥时候?爷儿俩总得有一个要找媳妇吧,要不这样,达达倒插门给我家当女婿得了。”

达达的电脑维修店就在他家楼下拐角处,一个沿街的小门脸,楼上睡觉楼下干活。说是电脑维修,其实手机、电视机、音响他都接。达达从槜洲职业技术学校毕业后就自己捣鼓这些,几年下来,单身汉陶然和未婚小伙子达达处成了爷儿俩,连汽车钥匙也是一人一把。

早些年陶然出车祸,就是为了躲避从横道的石桥上骑自行车直冲下来的达达,那时他刚上初中。这个店面是达达父亲的,卖手机,兼收旧手机,后来因为收了几部销赃的手机被查,坐了一年牢。出狱后,达达的父亲不想在槜洲干了,跟着老婆去了她的四川老家,夫妻俩在那儿开店谋生。他们对陶然一直心存感念,临走前把还在上学的儿子托付给陶然。门面房先是出租,达达技校毕业后,就自立门户开店经营。

达达跟陶然说,很少有女生玩游戏能玩到段玉这种级别,她真的非常聪明,要不是知道实情,他还以为段玉是个男孩儿呢。今天,达达的好奇心终于压过了敬畏心,他试探着问了一句:“叔,这个段玉到底是你什么人,怎么一个人在义乌?”

正坐在小方桌前等开饭的陶然愣了片刻:“她在义乌?怎么可能?你这是听谁说的?\"

“她自己说的啊。她说义乌有个什么国际小商品博览会,看完了出口商品展,正好可以参加长三角地区电竞比赛,她已经组了队准备参赛,也给我报名了。”

“是这样啊……·电竞比赛是个啥玩意儿, 还长三角地区,靠不靠谱?”

“当然靠谱,电竞如今是正经体育项目, 不是你以为的打个游戏那么简单。”

一句话让陶然立马感受到了自己和达达之间的距离,自己和段玉之间的距离肯定比这还要大,大得多。

博览会、出口商品、游戏、电竞,还有长三角、义乌,这些名词一个个从达达嘴里蹦出来,像接二连三击打过来的乒乓球,让他招架不及。看来自己真的落伍了,一天天脑子里装的只有案件,所有地名只跟案子有关,所有接触的人也多是涉案者,对年轻人的世界完全不懂。他听过不少讲座和培训, 什么物联网、云计算、虚拟货币、跨境电商,也看过关于中欧班列和“一带一路”的专题片,知道从义乌出发到德国的货运列车已经达到数百班次,却从没想过,这些事竟然能跟段玉扯上关系。

从槜洲到义乌走高速只需三小时,理论上来说,陶然随时可以去找女儿,但女儿近在咫尺却全然不知道有他这么个父亲,他不能贸然前往。

陶然打电话把刚刚得到的消息告知陈晶晶,陈晶晶反应很快:“有可能的,最近庄渊在忙着写论文,除了每周报一次平安,其他什么消息都没有,这丫头可能还不知道段玉回国了。”接着,她提醒陶然,“这是好事,你们父女也该见上一面了。记得你跟我说过,1999年你到广州追捕段雪,在游戏厅里见到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玩彩色球游戏, 小姑娘还问你:你是不是我爸爸?”

陶然当然记得。那是他和女儿唯一的一次见面,他自己却毫无知觉,一心只想着找到段雪。A级通缉令一旦发布即时生效,南北三地警方联手,追捕工作快速推进,很快就找到了突破口。段雪人在广州,用的是注册为沈阳崔丽华的移动电话号码,这个号码的通讯信号在广州天河区一个高档住宅小区被发现。

小姑娘讲一口粤语,陶然没太听明白, 也没觉出什么异常。他还想跟小姑娘聊上几句的,边上的小保姆警惕性很高,把小姑娘抱起来就走,而这个小姑娘的母亲,已经先一步逃离。当时要是能好好看她一眼该多好啊……

很多年过去,伏在保姆背上望向他的小眼神依然定格在他的记忆深处。也许,她这样问一个陌生人不是第一次,也许,她是出于某种本能才这样问的他。表达情感恰恰是陶然的弱项,或者说,他根本就不知道如何表达,更不懂如何跟一个孩子互动。

段辉不知道女孩儿的父亲是谁,但不妨碍他成为这个私生女的监护人。问及段雪的行踪,他一概说不知道,理由很充分:“她租了房子一个人住,就是为了不让我管她, 从小她就特别任性,她想干的事没人拦得住。”

陶然又在托运站附近堵住了段辉的老婆,软磨硬泡半天,才从对方嘴里淘到一句话:“遇佛烧香,遇贼掏枪,这就是我们家妹子。”

广州追捕是在海川失手之后陶然离段雪最近的一次。这女人的直觉真的很厉害,要不她怎么能先后两次从自己眼皮底下溜掉。 但只要段雪的名字上了公安部A级通缉令, 上了网上追逃的名单,只要她还在国内,一定逃不出天罗地网。

那年在海川最后一次见到段雪,陶然唯一的收获,就是彻底撕下了崔丽华的面纱, 同时也在心里把那个令他留恋的情人彻底埋葬了。他冷静下来,把自己跟段雪的交往过程重新梳理了一遍,果断地说服自己,天南地北的距离以及天差地别的境遇都决定了他们之间没有未来。

这时的陶然对自己的人生已经有了相当清醒的认识,作为一名刑警,单身生活才是最适合他的,不需要背负家庭的包袱。关于这个问题,他和肖琳有过深入的探讨,肖琳甚至羡慕陶然没有孩子。那时陶然还不知道,赫鹏飞曾经用孩子威胁过肖琳。肖琳则深有感触,她对陶然说:“身为刑警,你得做好随时牺牲的准备,最好不要有家人,也不要有朋友,你要承受孤独,适应独来独往的生活。刑侦工作给我们带来了压力和挑战,也赋予了我们价值和意义,但甘蔗没有两头甜,有得必有失。”

理清思路后,陶然把主观情绪放到了一边,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终有一天,他将面对段雪亮明身份,劝她自首,争取从宽。什么叫遇佛烧香,遇贼掏枪?段雪就是一个极度扭曲的人,极致的爱恨,不加约束的野心,对金钱永无止境的追求·段雪在张云彪、赫鹏飞的江湖里浸染得太深了,无视法律,不知道收手。

1997年9月,海川人崔建东、马长春来到竹泽,到处探听沈忠良的行踪。他们很快发现,姓沈的三天两头光顾唐朝酒楼,和那里的大堂经理打得火热。9月8日晚上10 点,崔建东在酒楼门口看到了沈忠良的红色桑塔纳,于是打寻呼通知等候在招待所的马长春。马长春随即带上枪来到酒楼附近,在事先踩过点的一座临街的三层仓库潜伏下来。10点20分,沈忠良带着一伙人说笑着走出唐朝酒楼,等到沈忠良和其他人握手道别转身上车时,马长春扣动了扳机。子弹击中了轿车右侧车门,沈忠良反应极快,跳上车夺路而逃。

崔建东、马长春落网后,陶然在讯问中又一次听到了段雪的名字。不同于金枫枪案的是,这次的通话记录显示,段雪是直接给崔建东下的指令,没有中间人。不久,槜洲警方接到辽宁方面的通报,海川公安机关查明,1996年10月,段雪涉嫌策划在西岭市场鹏飞物流停车场枪击李永财,致其左腿残疾。

这是丧心病狂的报复,鱼死网破的挑衅,也是在给自己的棺材板敲进最后一颗钉子。因为自己的犹豫,导致段雪在脱逃之后变本加厉,陶然既恼又恨。段雪后来的作恶相当于是他纵容的,他不能原谅自己,他必须制止段雪。

在广州与段雪失之交臂后,段雪仿佛人间蒸发。陶然不时怀着一丝侥幸,拨打登记在崔丽华名下的那个手机号码,提示音永远只有一句:“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2002年6月的一个晚上,陶然接到肖琳的电话。肖琳说,她儿子小林上个月刚过了十周岁生日,她特地请假去大连的父母家探望。她在大连和儿子相处了三天,感到非常幸福。肖琳由此想到,段雪的儿子李海洋十八周岁生日也快到了。逃亡的代价之一是骨肉分离。身为母亲,儿子是段雪的软肋,是她最大的牵挂。没有一个母亲甘愿缺席儿子的十八周岁生日,段雪极有可能在近期潜回沈阳探望儿子。肖琳已经报请上级,制定方案准备实施抓捕。

陶然认为这个计划可行,而且胜算很大。当然他也明白,肖琳本可以不向他透露这个计划的,网上追逃不论管辖,谁先抓到算谁的功劳。之所以告诉他,是因为肖琳了解他,知道他心心念念的就是亲手给段雪戴上手铐。但陶然不想夺人之美,辽宁警方下了这么大功夫,他不能轻轻松松去摘桃子。 况且,肖琳同样为这个案子付出了大量的精力,作为同行,作为兄弟,他也要成全肖琳一次。只要能抓到段雪,这点儿小小的遗憾算什么?

陶然在电话中预祝肖琳出师大捷,圆满完成抓捕任务。肖琳问他有什么打算,意思已经很明显了,陶然说:“我正在南京参加省公安厅举办的刑警队长培训班,为期四十天,全脱产,请不了假。”

2002年6月25日,辽宁警方向槜洲方面通报,公安部上网通缉的A级逃犯段雪在黑龙江黑河市落网。之后,陶然从肖琳处获悉,此次行动直接的突破口就是李海洋生日当天在沈阳家中接到的一个电话,打电话的正是他妈妈段雪。

眼见陶然一直单着,母亲埋怨他娶了自己的工作。他索性让工作取代了生活,每一个节假日他都自告奋勇替队里的同事值班, 出差越远的地方他越是积极,一年最多能有两百多天在外面跑。他觉得只要出差在外, 似乎就跟段雪离得近些。

没有人比他更渴望抓获段雪,没有人比他更渴望见到她,也没有人比他更害怕面对她。仅就目前警方掌握的段雪的犯罪事实, 等待她的必是死刑无疑。陶然既想千方百计找到她,又不愿去面对注定被判死刑的她。 七年,两千多个日夜,陶然每天都在说服自已忘掉她,然而,她和关于她的一切牢牢占据着他的头脑,就像那个看不见的鸽子蛋一样越越大,时不时隐隐作痛。

命运对他的捉弄过于无情。导致妻子死亡的车祸是他一手造成的,已经成为他无法摆脱的噩梦。遇见段雪后,他几乎有了重生般的感觉。要是那次在海川他能第一时间采取行动抓住她,也许她还不至于罪无可赦。 他在该果决的时候犹豫,在该行动的时候迟疑,等于放任了她。他误判了她温情外表下潜藏的暴力倾向,低估了她身上那种原始欲望的强大破坏性。她不是天生邪恶,只是跟邪恶打交道太久。如今她咎由自取,从刑事拘留到判决再到执行,留给她的时间不会超过一年。

陶然默默和她诀别,他有充足的理由说服自己,关上心里最后那道门。

7月上旬,陶然结束培训回到单位上班, 第一件事就是去支队长办公室报到。陆支队起身相迎:“你可回来了,唉,好大一摊子事等着你呢,这第一件,就是那个不省心的段雪。”

“段雪怎么了?不是已经羁押在金枫看守所了吗,还能折腾个啥?”

“自从她被押回金枫,我就不得安宁, 跟我打招呼的人一直没断过。”陆支队指了指头顶的天花板,陶然会意地眨眨眼。“唉, 还有那个孙冠球的家属,他们不就是仗着有钱嘛,到处撒钱,千方百计捞人。这些先不说,重点是,段雪人监体检时查出怀有身孕,真是没想到……金枫计生办已经介入了,非婚生且超计划,他们会按政策办,问题是这么一来,无论如何都判不了她死刑了。”

陶然怔住了,不知道是该惊吓还是该惊喜,编故事都不敢这么编的。难道说这女人真有什么先知先觉,不然为啥早不怀晚不怀,偏在落网时怀上了呢?陶然定了定神: “这事您问过检察院了?\"

“问啥检察院,我直接跟中院的唐副院长确认过了。这种情况虽然比较罕见,但也不是没有先例。刑诉法保护特殊人群,怀孕妇女不判处死刑,这是人道主义。”

“那她认罪没?”

“认罪?要不怎么说这女人不简单呢, 她可不是法盲。曲晓明那边说,到现在为止还没松过口,都多少天了,别说认罪,她连身份都不肯认呢。”

“海川那边不是确认了身份才移交的吗?”

“可不是。押回金枫后我们安排了最强的讯问班子,做了整套预审方案,但对她都不管用,她翻来覆去就一句:我要请律师。 切,矫情,外国电影看多了吧。”陆支队拍拍陶然的肩膀,“你回来得正好,赶紧把其他事安排一下,尽快去一趟金枫,给他们把个脉、开个方,争取早点儿审结这个案子, 黄德发等不及要开新闻发布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