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陈晶晶整天戴着老花镜坐在电脑前,尽管不时抱怨肩酸脖子疼,仍然不停地敲着键盘摆弄文字,一丝不苟地整理资料。领导为了让像她这样的老同志发挥余热,因人而异安排些有弹性的工作,在比较了几个“余热岗位”的优劣之后,她选择到政法志编纂办公室帮忙。比起检察院、法院和司法局,公安一块涉及的内容更为庞杂, 既要编写机构和人事,又要介绍历年来体制机制的改革和沿续情况,还要精选大案要案和英模事迹。她从熟悉的做起,整理了一份历年侦破重特大刑事案件的提纲,为稳妥起见,先去征询分管刑侦的副局长邵勇的意见。
邵勇特意给她沏了一杯白茶。“姐,要不人家怎么让你去帮忙编书呢,你整个就是一公安活化石呀,刑侦的行当你不都门儿清吗?”
“你可别夸我,我老了,但不糊涂,自己几斤几两心里还是有数的。说实在话,今天到你这儿是来请教的。最近几年在派出所工作,对职能部门搞的专项打击接触少,不太了解,我听说好多还是交办案件,比较敏感,就想着既然咱们做了工作,多少应该留点儿历史记录对吧?除了那些不得公开的, 你能不能跟我唠唠。”
“那可多了去了。姐,你是自己人,知道规矩,有的事只能做不能说,有的事只能说不能做。被你这么一问,我倒是想起个案子,或许以后可以在公安志里面带上一笔。”
“哦?说来听听。”陈晶晶放下茶杯,习惯性地打开了笔记本。
“此案正在侦办中,因为犯罪手段新型且隐蔽,涉及线上和线下,又勾连着国内和国外,是公安部下达给江浙沪协作区的任务。简单说,就是打击跨境电商销售假冒名牌服装和进口烟酒的团伙,不单是售假,还涉嫌开设地下钱庄和洗钱,涉案金额上亿美金,鱼大着呢。”
“这么说,是上级交办案件了?可是, 打假不是市场管理部门的事吗,地下钱庄啥的监管机构不是人民银行吗,我们公安能干
啥,最多给打个配合吧?”
“姐你说的没错,这案子不光是个刑事案件,还牵涉到方方面面,情况很复杂,不然怎么需要联合银行、海关、口岸、铁路一起开视频协调会呢,公安内部也要求刑侦、 经侦、网侦、治安等部门合成作战。”说到这儿,邵勇有意岔开话题,“姐,你猜我在视频会议上看见谁了?”
“谁?有我认识的?”
“当然,一个是你师兄,槜洲局的陶支队,还有一个你也认识,经侦支队的刘副支队长,就是当年的侦查员小刘。”
“哦,都是精锐啊,看来是条大黑鱼。” 陈晶晶若有所思,“网从哪里下呢?”
“记得青莲市场附近的外贸村不?”
“听说过,专卖所谓韩国大东门服饰和日本大丸百货,日韩新款两天内就能高仿出来。”
“对,这些假名牌运到广州深圳的保税仓库,再到香港溜达一圈,回来就成了进口货,在网店能卖大价钱。通过给他们运货的三轮小货车主,我们已经摸到了服装加工厂和辅料厂,为了不打草惊蛇,专门有人盯着呢。这不,槜洲局从各单位抽人成立专案组,我手下给抽走了好几个。”
“难怪,我看内部工作群,小林最近经常广州、深圳来回跑。”
“是啊,小林在前线呢,这差使他肯定逃不了,你猜为啥?”
“我哪猜得着。”
“因为犯罪集团的主要成员是东北的。 这帮人能量可大了,虽说目前没闹出人命, 但破坏力简直无法估量。这么跟你说吧,当年他们抢托运线生意用的是枪,如今他们抢全国各地网购消费者的钱,用的可是核武器!再上纲上线一点儿,这伙人是在破坏市场经济秩序和国家金融秩序,破坏我们一带一路的国家战略,你想想吧。”
“邵局,听您这么一说,我瞎猜一把。 当年那个赫鹏飞挺能折腾,沈忠良被迫放弃竹泽到海川的货运线后,上海的远征公司中了标,他又不断派人骚扰远征,但远征有实力,自己到西岭市场另外建了停车场,姓赫的这才罢休。听陶然说,姓赫的从物流起家,在海川开酒店和娱乐场所,又跑到沈阳圈地搞房地产。后来洗白了,做的都是正经生意,听说还把贸易做到了欧洲。可是,这个赫鹏飞不是已经潜逃了吗,至今下落不明,他跟这些事还能有瓜葛?”
陈晶晶这么猜有她的道理。邵勇肚子里有那么多新型犯罪的案例,为啥偏偏透露这个给自己听,而且特意点明陶然也在专案组?
“姐,这个得等收网后才能见分晓,到时候问你师兄就全明白啦。”
“好吧……我这个师兄也真是的,都快退二线了,还不清闲着点儿,哪里事大冲哪里。”陈晶晶知道规矩,正在办理的案子不能打听,没等邵勇给她续第二次水,她就知趣地告辞了。
两个月后,陈晶晶接到小林的电话,小林的声音低沉,说有重要事情告知。自从小林借调到槜洲市局刑侦支队,陈晶晶还没他的消息呢,正想问他干得如何,是不是经常见到陶然,小林却牛头不对马嘴地来了一句:“阿姨,陶叔还没醒,手术已经快一个月了………”
陈晶晶心里咯噔一下,忙摘下眼镜,捂住手机快步走出办公室:“怎么,他又犯病了?\"
“您别急,先听我说……”
陈晶晶这才知道,一个月前,陶然在单位走廊等电梯时突然倒地,幸好被及时发现,叫了救护车。脑ct 显示并非脑血栓, 而是原先那个肿瘤逐渐长大,压迫到了脑干和局部神经。现在陶然住在槜洲市第一人民医院脑外科特护病房,刚从IcU转出来,目前已脱离危险,但还在昏迷中。
“手术是请上海华山医院脑外科的专家到槜洲主刀,取出来的瘤子已经有鸡蛋那么大,所幸切片检验结果是良性的。”
陈晶晶难免埋怨小林:“这么大的事, 你为啥不早点儿告诉我?”
小林解释:“陶叔从事大要案件侦破和扫黑工作多年,身份比较特殊,领导关照不要外传消息,所以没敢通知您。”
他还说,现在病房白天雇了一个护工阿姨,夜间由局里安排一名同事值守,今天晚上正好轮到他。
陈晶晶一阵心塞。这二十多年,脑袋里装着个瘤子的陶然不知怎么想的,大概率是心存侥幸,他总是以工作忙为借口,不肯好好去做个脑部检查。为这事,陶妈妈还找过陈晶晶,托她帮着劝劝陶然。陈晶晶劝过几回,可陶然说自己的病自己心里有数,不碍事,他还有许多事要干呢,万一做个手术致瘫了或死了,这辈子不白瞎了。
如今,医生的预言成真,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难道说,师兄陶然真的命薄如此, 眼看着就要从打击犯罪最前线退居二线享受老同志待遇了,却突然来个倒地不起。想想这个努力维持65公斤级散手运动员的身材、 每周强迫症似的跑步50公里的老刑警,难道要在病床上度过余生吗?
陶然要是真的醒不过来该咋办?想到这里,陈晶晶问小林:“他女儿知道不,有没有去看他?”
“阿姨,我打电话就是想问问您,是不是该通知-下段玉,让她来看看陶叔。”
“依我看,应该通知她。你陶叔肯定也想见她。不过,段玉的事也就你知我知还有达达知道,陶爸陶妈还不知道吧?”达达曾开车送陶妈到金枫老家办事,和陈晶晶见过面,他和小林熟悉是因为两人都跟陶然走得近。陈晶晶听陶然说,达达和小林都喜欢鼓捣电脑,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达达早就把小林拉到了段玉的游戏群里。
“不知道,陶叔说没必要告诉老人。他自己才见过段玉一次,而且,也没跟段玉说破,那天见面说的是案子。”
“什么都不用说了,我得去看看你陶叔。 要不这样,趁着你今晚在医院值岗,我去找你。”
第一人民医院十一楼走廊尽头的特护病房里,安静得只能听到氧气瓶嗞嗞的声音。 陈晶晶看到了戴着氧气面罩、插着鼻饲管的陶然,他的脸肿了一圈,肤色也苍白了许多,眉毛往上都缠着绷带。
陈晶晶放下包,坐到床沿上,伸手摸了摸陶然正在输液的左手,手背凉凉的,她心里也是凉凉的。陶然显然感觉不到凉意,也感觉不到陈晶晶的忧虑。他睡得这样心安理得,仿佛要把一辈子欠下的睡眠都给补上似的。
从金枫到槜洲市区有一小时的车程,陈晶晶感慨了一路。她想起陶然和她说过的隐秘往事,以及他得知自己有个女儿之后的欣喜。这个冷面师兄骨子里是个情种。当年段雪被判了无期徒刑,他还不死心,说什么只要人活着就好,活着就有希望。陈晶晶不知道他所谓的希望是什么,她想不通,世间女子千千万,陶然这样的条件,找一个如意的伴侣并非难事,为何他偏偏对这个犯了死罪的女人如此执着,他一定是中了她的蛊吧。 更悲催的是,几天的短暂相处,十五年的空间隔绝,人生都快蹉跎完了,如今终于重聚有望,他却成了这个样子。
也许陶然早就预料到自己今天的处境吧,所以把他的心事以一种看似无意的方式陆陆续续给陈晶晶交了底。陶然需要一个见证人,而陈晶晶就是他选择的见证人。
既然被陶然视为一生的见证和知己,为了唤醒他,陈晶晶愿意冒险。她想,世界上
如果真的存在一个能创造奇迹的人,一个能唤醒陶然的知觉和生命意志的人,这个人不是医生,不是父母,也不是女儿,只能是段雪。
小林给陈晶晶讲了陶然和段玉见面的情形。当然,陶然并非专程去杭州见女儿的, 他还有更重要的任务。
电竞比赛的庆祝酒会结束,段玉在返回酒店房间的电梯里被陶然、小林和达达截住了。
“她好像并不十分意外,只是习惯性的冷漠,浑身上下仿佛罩着一层铠甲。”小林说。
为了这次见面,陶然和小林事先做了不少功课。陶然在专案组的一项工作是排摸全市东北籍电商,他通过辞职离开警队改行做出口贸易的任天华了解到,目前江浙一带的小商品通过国际班列可以非常方便地运抵欧洲,运费比航空便宜,时间比海运短,风险也低得多,成了许多跨境电商的新选择。不过,运输风险和成本降下来了,另一种风险却上升了,就是结汇。任天华抱怨说,他的正规公司现在干不过那些小电商,他们居然能通过地下钱庄结汇,逃避税费和资金监管。任天华还透露,竹泽和义乌做跨境贸易的小公司有不少是挂靠在鹏宽出口贸易服务公司名下的,这个公司表面上收取管理费, 私下里可能就是个地下钱庄。
小林梳理、研判了槜洲全市近年来接报的涉及结汇被骗的报案材料,发现金枫青莲市场的电商群体也有类似情况,因损失金额不大,资金去向不易查明,都没有立案。他通过江浙沪刑侦协作平台进一步搜索,发现鹏宽贸易名下某个注册在开曼群岛的空壳公司售卖假冒名牌的不法活动被广州海关查获过,又因开设地下钱庄从事洗钱活动被上海警方查获过。
直觉告诉陶然,作为鹏宽贸易上级公司的财务人员,段玉应该了解部分甚至全部资金运作的情况,他想从段玉身上打开缺口。 然而,说服段玉交出她的工作电脑谈何容易?陶然和小林合计,干脆先“劫持”她, 拿到电脑再作计较。段玉不知情最好,万一她知情,就陪着她到公安局主动说明情况, 争取从宽处理。
段玉的后路陶然也想好了,只要她愿意,可以安排她到熊向明的公司去打工,那里离她小舅家也近,能有个照应。熊向明在西岭市场的绸缎店十年前就收摊了,所有业务都集中到竹泽--他父母年纪大了,离家远了他不放心。熊向明也开了网店,据说线上生意做得挺顺,正缺人手。
要去杭州见女儿了,可段玉肯不肯认他这个爹?陶然心中忐忑。稍感安慰的是,他手上有一件作为父亲的凭证。
2002年夏天,段雪被押解到金枫,她的随身物品一并从沈阳第一看守所移交金枫看守所。提审结束,陶然问她是不是需要自己做点儿啥。段雪说:“什么也不需要,你把那个挂件拿回去吧,早就想还给你了,我配不上它,还是物归原主吧。”
陶然说:“既然已经给了你,岂有再拿回去的道理?再说了,你今天能保住性命, 很难说其中没有它的一份护佑。服刑期间你虽然不能戴在身上,但它总还在离你不远的地方。我希望能再看见它,也希望能再看见你。”
随后,平安扣跟段雪的衣物和个人物品一起清点登记,移交南陵女子监狱。
出狱后,段雪把平安扣交给陶然。陶然说:“没想到今天真的看见了你,也看见了它。”
段雪说:“女儿认得这块玉,也知道这是她父亲的东西。小时候她总是闹着要戴在脖子上,说她这样戴着,也许哪天就能被爸爸看见了。”
陶然听得揪心。要是当年在广州他和孩子多待一会儿,或许就能发现她身上正戴着这块玉。“没想到,现在的情形变成了我这个做父亲的拿着它去认女儿……”
陶然已经二十多年没见到这个挂件了。 他把挂件拿在手中摩挲着,多么熟悉的手感啊,色泽依然像羊脂般润白透亮,只有挂绳磨损了,显现出岁月的痕迹,已经分辨不出原本的颜色了。
段雪说:“如果你不想收回,干脆就把它交给段玉吧,兴许也能保佑我们的女儿, 她要走的路还长着呢。”
段雪还交给陶然一个牛皮纸袋,里面是服刑期间段雪和陶然的通信,这些信件是陶然作为段雪亲密关系人的证明。
陶然写给段雪的信,开头几封是以明信片的形式,从2004年元旦到2010年元旦, 一共七张,都是槜洲市公安局与邮政局合作的带生肖邮票的有奖明信片,除了日期不同,“新年快乐”的祝福语和“陶然”的落款都一模一样。直到2006年,段雪才回了第一封信,只有几行字,告诉陶然她获得了减刑。此后陆续四封信,内容都是关于减刑的情况。最后一封是2018年5月,比起前几封信,结尾多了一句:“快回家了,真不敢相信!”
还有一封信是段雪特意写给女儿的,共两页纸,装在一个空白航空信封里。信的开头是:“亲爱的女儿,交给你这封信的人叫陶然,是你的亲生父亲。他是警察,他去找你不光是想认下你这个女儿,还有更重要的事。记住,你一定要听他的话,千万不要走弯路,千万不要重走妈妈的老路。”
从陶然那里,段玉听说了一段往事。 当年同母异父哥哥李海洋为了救妈妈, 策划过一个疯狂的行动--在槜洲市中级人民法院第一次开庭审理时搞爆炸。他天真地以为,只要把法庭给炸了,妈妈就有机会得救。如果不是段清紧急联系陶然,李海洋的计划很有可能就付诸实施了。那样的话,不但救不了段雪,还会把他自己搭进去。
从段清那里得知消息后,陶然一秒钟都不敢耽搁,马上打电话给肖琳,李海洋还没离开沈阳就被控制了。
事后,肖琳让李海洋跟段雪通过一次电话。正在看守所接受讯问的段雪听到电话那头儿子的声音,顿时乱了阵脚,失声痛哭。 等她弄明白事情原委,主动提出要见陶然。 可在这之前,陶然已经向陆支队长说明了情况,并申请回避。
得到上级特批后,陶然才去金枫看守所提审段雪。
距离他们上一次见面已经过去了六年多。上一次是在海川,陶然被段雪关在铁栅门后,而这一次,被关在铁栅门后的人成了段雪。
正式讯问前,陶然掏出香烟,问段雪抽不抽。段雪摇头:“早就不抽了,戒了。”
“什么时候戒的?”
“怀孕以后。”
陶然皱起眉头:“不是入监体检才发现怀孕的吗?这才多久。”
段雪抬头看他一眼,欲言又止。陶然示意小刘给她打开手铐,然后点上烟递给她。 段雪呛了两口:“这烟劲太大……”
陶然说:“要不怎么醒神呢。说说吧, 你提出要见我,想说啥?”
段雪默默抽完一支烟,又要了第二支。 “不记得谁说过,做人难,做女人更难,做一个单身的女人难上加难。”
“做个普普通通的女人兴许就不那么难。”陶然接住她的话。
段雪回避着陶然的目光。虽然不知道陶然究竟成没成家,有没有其他的女人,但他这些年来一直在追捕自己是真,他对自己又爱又恨应该也是真的。她暗暗提醒自己,现在她面对的是个警察,是审讯自己的人。 “在五爱市场,要不是出了那件事,本来我可以卖服装一直卖下去,能赚着钱,能过上好日子。可是,有人不想让我过好日子。后来走的地方多了,我才相信,天下乌鸦一般黑。”
“所以,你就认定只有黑吃黑才能解决问题,就不肯相信一下法律?”陶然想起了她当年讲过的那个故事,她说故事的主人公是她闺蜜,其实就是她自己。
“哼,法律?这年头守法良民能发财吗? 不但发不了财,还尽受欺负。那些发财的哪个守规矩了?他们不心黑手狠能赚到钱?只要有了钱,谁还在乎你是黑的白的?”
“任何违法的事,只要你做了,就要付出代价。杀人偿命,你命都没了,要钱还有啥用?”
“反正我就想做个有钱人,钱越多越好, 没钱还活个什么劲?”段雪把烟头扔在地上, 用一只脚碾碎。
“段雪,你是不是跟上张云彪后就学坏了,道都走歪了。”
“哪有什么现成的道,不都是瞎闯吗? 闯过了就是道。至少姓张的活得像个爷们儿。
“那你为啥还要打死他?”
“他该死呗,早就该死,要他死的人多了去了。”
“那为啥弄死他的是你,不是别人?”陶然把问题往核心上引。
“他太欺负人,打我、骂我,我受不了……”段雪突然失控,双手掩面抽泣。
小刘看看陶然,陶然冲他微微摇头,意思是让她哭个够。待段雪的抽泣声渐止,陶然递过一包纸巾,又用一次性纸杯倒了一杯开水,放在讯问椅的搁板上。
段雪擤着鼻子:“他活着让我觉得憋屈, 没想到他死了我也没能安生,我想不通,为啥我这么背呢……”
“你已经够幸运了,至少保住了一条命。”眼前这个女人的偏执程度远远超出陶然的预料,不是花几个小时几天时间就能纠正过来的。
“可是坐牢坐到死,我不甘心。那些人都够枪毙几个来回的,他们为什么啥事没有,-个个人模狗样活得好好儿的?”
“人家是人家,你是你,一码归一码。 你先把自己的事说清楚,再检举揭发其他人不迟。1995年11月28日你在什么地方,都干了啥?”
段雪咕咚咕呼把纸杯里的水喝光,用手撸了一把脸,把头发整理好,抬头挺直身子:“好吧,我说,但有一条,杀张云彪是我自己的事,不赖其他人。”
往下,段雪就把自己从何时起下决心杀张云彪,怎样跟马忠义商量,分别给孙冠球、马忠义多少报酬,一五一十都倒了出来,一点儿没拖泥带水。
陶然听着,也不表态,只是给她点烟续水。小刘埋头记录,不敢有任何遗漏。
凌晨3时许,终于到了确认笔录环节。 段雪嗓子哑了,但逻辑依旧清晰,精神头也不错,始终把胸背挺得直直的。最后,她要求小刘把下面几句话写上:“张云彪、李永财、沈忠良,他们一个个都欠收拾,他们哪个都不是好鸟,全都该死,死几回都不冤! 我就是气不过,为什么法律治不了他们!”
小刘用目光询问陶然,陶然点点头。
讯问结束,看守民警把段雪带回监房。 段雪走到门口又回过身:“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交代的那些事跟我哥哥、弟弟、儿子、女儿都不相干,千万不要难为他们。”
与此同时,李海洋被沈阳市公安局收容教育三个月。等他从收容所出来,才听说母亲已改判了无期。
在段雪写给女儿的信里,她恳求女儿,认不认她这个妈没关系,但一定要听陶然的话。如果不是陶然,李海洋也许早就进监狱了,段雪也根本没有信心争取减刑并且重获自由。
“他缺席了你的成长,但你不要怪他, 都是我的错,他没做错什么,你要相信,妈妈爱你,爸爸也爱你。”
段玉读了这封信才明白,数月前庄渊给她拉的游戏队友,原来都是眼前这个警察安插的“卧底”。这个警察……怎么说呢,没有中年男人的油腻,沉稳而自信,让人感觉踏实安心,跟段玉想象中父亲的形象非常接近。不过,段玉还没有勇气开口管他叫爸爸。
母亲从没向她透露过父亲的真实身份, 只说他是一个槜洲的生意人。自从懂事起, 只要听到槜洲这个地名,段玉就会心生向往,那里有小舅一家,还有她那个神秘的父亲。她在广州读书一直到高中毕业,然后步表哥段家鑫的后尘去法国里昂读商科,毕业后跟着段家鑫在鹏飞集团海外公司工作。除了妈妈,她跟东北没有一点儿联系,等她知道她还有个名叫李海洋的同母异父哥哥,已经是大学毕业之后了。
李海洋的处境让段玉意识到,母亲之所以对她隐瞒生父的真实身份,其实是担心他们父女相认,担心她会像李海洋一样被生父夺走。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妈妈害怕的事,那一定是害怕失去女儿。妈妈干了很多不可理喻的事,为此失去了自由,但她爱她的儿女,她宁愿付出一切代价,包括她的生命,也不愿她的儿女受到一丝伤害。
六岁时被母亲抛下,到如今已经过去了十六年,除了偶尔跟母亲通个电话,写几张明信片,段玉连母亲长什么样都想不起来了,更何况从未谋面的父亲。在她的认知里,大舅和舅妈代替了父母,而亲生父母跟她似乎没什么关系。这十六年来,段玉过得逍遥自在,即便远渡重洋去法国上学和工作,也从不感到孤单。段家鑫曾给她打包票: “只要鹏飞集团在,咱们俩的日子不用愁。”
可现在突然冒出了一个警察父亲,还带着一个年轻警察小林,他们似乎掌握了鹏飞集团某个下属公司涉嫌洗钱的证据,这让她不知所措。她告诉他们,鹏飞集团推出服务“一带一路”的年度计划后,她留意到杭州有个适合她的岗位,马上就向公司提出了申请--毕竟不能在法国待一步子,杭州离槜洲很近,而槜洲有她小舅一家。她心里还有一个隐隐的念头,她的生父是不是还在槜洲?
比起坐在电脑前做财务报表,段玉更喜欢现在的工作,也喜欢杭州的生活。她经常陪客户从杭州坐火车到义乌商贸城看货。她对陶然说:“我约了两位欧洲客户,明天要去一家商铺看货,他们想采购万圣节用品。”
“不要紧,今天晚上我们就能完事,不会影响你明天的工作。”为了消除段玉的紧张情绪,陶然让段玉谈谈她的工作情况,可以从明天要去的这家商铺说起。
这家商铺名叫致勤工艺品有限公司,是一位河南女老板开的,在商贸城附近还开着一个工厂,从设计、开模到生产一条龙到底。起初产品主要出口美国,义新欧班列开通后,又开始和欧洲贸易。“货物到达目标国后,由当地外贸公司分销给各个商超, 最后出现在各家各户的客厅或孩子们的手里。”
“就卖南瓜灯?刨去运费和税费,得卖多少才能回本呀?”小林不解。
“跟我去一趟商贸城你就能明白了--价格实在是太便宜了,而且质量有保证,薄利多销嘛。比如明天我们要去的这家致勤工艺品有限公司,他们的万圣节装饰在美国卖了二十年,口碑一直很好。”
“货运也是你们公司做吗?这个义新欧班列是怎么回事?”陶然问。
“是啊,货运我们也做。从义乌到法国里昂需要二十天左右,途经哈萨克斯坦、俄罗斯、白俄罗斯、波兰、德国、法国,最后到达西班牙。2016年以前,我们走的大部分是海运,海运到欧洲差不多要两个月。有了中欧班列之后,节省了一大半的时间。我也是工作之后才了解到的,中欧班列并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一列火车从头开到尾。在国内,每经过一个铁路局的管辖地段就要更换一次车头和司机,在国外,则是每经过一个国家更换一次。所以,从义乌到里昂的班列就相当于一场以铁轨为赛道的超远距离接力赛。而且还有些国家,比如俄罗斯、哈萨克斯坦,他们的铁路是宽轨,而中国和欧洲大部分国家采用的是标准轨,所以中欧班列运行途中至少还要进行两次换轨。”
“这么麻烦啊,那在货运这一块,你们公司具体做点儿啥?”小林不经意地引导着谈话的方向。
“主要是在铁路和海关部门之间跑手续、 递材料,以及应对各种突发情况。”
“一般都有些什么样的突发情况呢?”
“这个我就不太清楚了,要问具体的经办人。我的工作就是带欧洲客户看货下订单,产品装箱完成,就交给下一个环节了。”
“你以前做财务,也是用这台电脑?”小林示意她把笔记本电脑打开。
段玉打开电脑,用口令登录公司页面。 她心想,不就是常规的办理贷款、结算外汇、异地支付或者跨境支付吗,这些都是正常工作,能有什么问题呢?
小林没想到这么顺利,他抑制着内心的激动,飞快地浏览着页面,很快发现了疑点。他指着屏幕上的单据:“你们看,同样是从法国运回国内的葡萄酒,产地和品牌都一样,价格却差了很多。还有从俄罗斯进口的木材,有的贵了几倍,这都是极不正常的。反之也一样,从国内发货的服装、家电、玩具根本不值那么多钱,对方却愿意出高价买下,这就涉嫌通过跨境交易洗钱犯罪。”
段玉怯怯地望向陶然:“这些单据上面的货物,对我来说仅仅是个商品名称,从来没见过实物,每种商品的实际价格我也没什么概念,我只负责按规定操作。”
陶然安慰她:“这不是你的问题,不用紧张。”
临走前,小林在段玉的电脑上安装了一个小程序,陶然叮嘱段玉一定要保密,千万不要向公司的任何人透露跟警察见过面,包括段家鑫。
杭州见面之后没几天,段玉还没从乍见生父的震惊中缓过神来,小林却在电话里告诉她,陶然突然发病,正在医院救。她一下懵了,问小林是否需要她去槜洲。小林说现在不需要,等病情稳定后会通知她,让她正常到公司上班。
段玉每天跟小林通话了解陶然的病情,得知陶然已转到特护病房,她才松了口气。她问小林:“我能和妈妈一起去看看他吗?”
退休后,陈晶晶养成了每天早上到母亲家探望的习惯,帮着母亲做点儿家务,有时留在那里吃中饭。
父亲过世后,母亲一个人过日子太冷清,为打发时间,她一头扎进老街坊的绣衣坊里,跟十几个老太太一起给加工厂的服装剪线头、穿珠子、钉金属片,偶尔也缝个领子纳个腰线什么的。她抱怨眼睛看不清,曾经信誓旦旦说到了八十岁就不碰针线了,可是,眼瞅着都八十一了,她还让陈晶晶给她网购老花镜,继续以每天二十元到三十元不等的报酬做针线活。
陈晶晶埋怨:“你是没的吃还是没的穿, 非要做这些手工,一会儿颈椎病发了天旋地转,一会儿又闹便秘了不得安宁。”
母亲嘿嘿一笑:“倒不是为了挣几个钱, 和一帮老太太在一起说说笑笑的,半天一眨眼就过去了,比在家混吃等死强。”
再往后,母亲干脆拉着陈晶晶帮她一起干,理由总是很充分,“这批加工活很划算, 一件两毛钱呢”,要不就是“厂里催着要, 出口服装不能耽误”,或者是“大家都在加班加点,马阿姨徐阿姨晚上还在家赶工呢”。
母亲甚至手把手地教她用线带盘扣子, 她终于忍无可忍:“妈,你当还是我上小学上初中那会儿呀,回家放下书包就帮你缝尼龙衫,作业都不让我做。”
母亲白了她一眼:“这不也没耽误你上警校不是?”
想起小时候受的罪,陈晶晶就火大。 “要不是高中我坚持去住校,没准啥也考不上!”
“考不上大学说不定更好,你那些老同学,沈亚萍、林国琴她们,高中毕业就去厂里上班,后来自己办加工厂,现在一个个都成了老板老板娘。还有你表姐,复读一年没考上彻底死了心,去供销社当售货员,后来夫妻俩到青莲市场闯荡,光是给金仕翎卖羽绒服就卖大发了,如今住着大别墅,孙子孙女都上国际学校--”
“得得得,就你闺女没出息还不行吗?\" 陈晶晶拿过挎包,走到门口换鞋。
“你这是要去哪儿啊?还没吃午饭呢。”
“我约了人去爬山,中午在外面吃,明天我也不来了,有组织活动。”陈晶晶逃也似的离开了母亲家。
母亲年轻的时候在金枫城郊一家针织厂车间摇横机,织尼龙衫羊毛衫,再以前在一家乡镇办的线厂当接线工,当时她的身份还
是农民。不过,在母亲的认知里,在工厂上班就算是工人了。
陈晶晶听母亲说,上世纪五十年代搞公私合营,外公随老东家的私人布庄归并到国营工厂。学徒出身的外公担任纺织车间主任后,把十五岁的她也送进了国营纬丰布厂。 这家布厂的原址就在距老公安局机关大院不过三百米的河边,几十年间先后在城里开了四家分厂,最后改名金枫色织集团,搬到东南工业园区去了。
纺织厂停工不停机,工人要轮班,白班、夜班和深夜班轮番倒腾。十五岁的母亲作为年轻学徒,一样跟着工人师傅三班倒, 有时白天,有时深夜,还未成年的她整天在织布车间隆隆作响的机器间穿梭,练就了一副大嗓门。出徒后母亲成为一名挡车工,她的工作是巡检飞梭是否正常,一旦发现跳断开的线头,就得按住筒线飞速将两个崩裂的线头接牢。接线的方式,用母亲的话说就是“打一个蚊子结”,蚊子形容这个结的小,小到织出的布料表面根本寻不见。
打蚊子结也是陈晶晶小时候必学的技能之一,母亲手把手教她,先拿粗线试练,后改细线,从纳鞋底的线到做花边的线,反反复复练习,直到柔软的线头在她同样柔软的指头上服服帖帖。
母亲在应该读书的年纪早早成了工人, 天天早出晚归或者晚出早归,天天在嘈杂的织布机中间奔走。陈晶晶幼年的印象里,母亲总是头戴压有褶皱的紧口白布帽,两个衣袖上套着松紧口的白袖套,脖子上挂着一条白围裙,两条系带在后腰上扎成蝴蝶结,前胸印着一排拱形的红字--“国营金枫县纬丰布厂”,红字下方有个布贴袋,袋子里永远插着钢制的钩针和剪刀。
陈晶晶从小学四年级开始跟母亲学着做手工,她的童年也宣告终结。放学回家,她不再出去疯玩,家里有一捆棉纱手套等着她呢。当然,不仅陈晶晶,同龄的孩子们大多有着和她类似的经历。
“你想吃盐金枣是不是?你想要泡泡糖是不是?你想要玻璃弹珠或牛皮筋?好,你自己赚钱去买。喏,钩好一打手套给你五分钱。”大人们总是这么对自家孩子说。
为了零食和玩具,孩子们收拾起玩闹之心,老老实实坐到自家的小板凳上,有模有样捏起了钩针。不管白手套还是黄手套,粗线手套还是细线手套,陈晶晶越钩越快,越做越熟,渐渐地,放学后完成四五打手套成了习惯。
陈晶晶小学毕业的时候,改革开放的春风已吹遍江南大地,邻近上海的江浙一带的乡镇企业蓬勃发展,与上海直线距离不过一百公里的金枫,到处都是布厂、袜厂、针织厂、电子管厂,有些底子厚的企业还聘请上海老师傅过来指导。
那时母亲在一家街道办的针织厂工作, 她的岗位是摇横机,就是手工操作一台小型机器加工针织服装。从此,母亲被牢牢钉在车间里,绑在机器上。以前在布厂的工作经验都用不上了,一切都要从头开始。好在母亲适应能力强,很快掌握了摇横机的技术。 她整天站在一台横机跟前,两手一上一下握住手柄,身子左挪右移,双臂随着身体的移动起伏,每织一行,双手上下交替一次,同时身子左右挪移一次,两脚替换着踮起又放下,如此反复。一个衣片就这样从无到有, 从短到长,像是从横机里面生长出来似的。 而每完成一个衣片,母亲就要手脚并用来回挪腾几百次。
车间里有四长溜机器,每一溜机器都是两组并排,每台机器的工人也是两个一组, 面对着面。她们的头顶吊着日光灯,无论白天还是夜晚,雪白的灯光一直亮着,照着机器,照着她们。
陈晶晶经常在晚饭后跑去厂里陪伴上中班的母亲,看她工作,帮她整理衣片。在她的印象里,成排成排的机器总是发出单调的嚓嚓声,说话要靠吼才能听清,有时还要结合口型才能明白对方是什么意思;空气里充斥着浓重的铁腥味和润滑油的味道。
在数字化以前,几行放针几行收针几行变换花样,都依靠人工记数,必须牢牢记在心里,稍有差错就成了次品,而每一件次品都逃不过检验台上老师傅们的眼睛。陈晶晶记得,母亲总是低着头、皱着眉,眼睛紧紧盯着机头一秒也不敢放松…这样一天折腾下来,整个人几乎散了架。多劳多得,计件制令工人们一刻也不敢放松,一个也不甘落后。
如今回想起来,陈晶晶都觉得难以置信,一个街道企业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订单, 以致工人们经常三班倒,还不得不加班赶任务。
陈晶晶所谓的组织活动倒不是应付母亲的借口。早就定好了,农历九月初九参观金仕翎集团公司总部,时间半天。机关退休党支部的微信群里发过通知,说这次参观机会难得,大家务必参加,准时到指定地点乘车。
陈晶晶骑共享单车早早到了人民公园停车场。两辆大客车并排停着,挡风玻璃上贴着金仕翎的logo。她上了1号车,迎面看见站在中间过道的曲晓明。曲晓明招呼她坐在前排靠窗的位置,自己则坐到陈晶晶旁边。
“曲大队,好久不见啊…·哦,对了, 现在应该叫曲书记了。这次活动是您老人家联系的?可以啊,中国500强企业,香港上市公司,听说想去参观的单位排长队呢。”
“瞧你说的,我哪有那么大面子,还不是人家魏总念咱公安局几十年如一日保驾护航,没功劳也有苦劳,这不,特地挑重阳节这个日子邀请我们老同志参观交流。”
“金仕翎现在可是世界名牌,前些天我在央视新闻看到了,公司仓库全部是机器人在搬运货物,这也太厉害了。”
“那是,要不为啥组织大家去参观呢。 你也是公安局的老前辈了,金仕翎的前世你知情,但它的今生你不一定了解。跟草创时期相比,如今的金仕翎早已脱胎换骨,世界一流羽绒服生产企业,获中国工业大奖,产品畅销七十二个国家,随便拎出一项都是妥妥的行业冠军。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昨天还看它不起,今天已高攀不上,说的就是金仕翎。”
陈晶晶记得,1999年那会儿,金仕翎因赞助中国登山队登顶珠峰一举成名,随后大批假冒金仕翎羽绒服铺天盖地涌了出来,货真价实的金仕翎却由于成本高价格高而滞销,仓库堆得满坑满谷,魏总急得嘴上起泡,嗓子也哑了。他带着法律顾问到金枫市公安局报案,报案材料里有这么一句话: “假货不除,金仕翎迈不过2000年的门槛, 看不见新千年的曙光。”
成品卖不出去,现金无法回笼,供货商催款,银行催贷,工人讨工资,魏立华焦头烂额:“这是我这辈子第二次想到了死,实在是太难了…”
魏立华靠两台缝纫机起家的故事在金枫流传甚广,古琴镇上了年纪的老人说起他这段创业史,没人不竖大拇指。
从古琴镇到上海北站的距离正好一百公里,斜穿金枫全境的204国道是当时连接古琴和上海的唯一一条公路。当年这条公路还是简陋的石子路,来往的汽车很少,运输物资主要靠河道。对于给上海服装厂做小批量加工业务的作坊主来说,原料和成品的运送显然不能靠轮船和汽车,成本太高了。魏立华的解决办法是一个人骑一辆永久牌自行车,一天到上海跑一个来回,不多不少正好两百公里。
魏立华在镇办服装厂打工时认识了一位上海的打样师傅。这位师傅退休后,给上海家私营衬衫厂做管理,有一天,他打电话给魏立华,说衬衫厂接到假领子的订单太多,来不及做,问他能不能帮着赶出一批。 魏立华的老婆是厂里做成衣的裁缝,生产假领子不是什么难事,他便一口答应下来。三百个假领子,夫妻俩在上班之余一个裁一个缝日夜赶工,不到一周就全数完成了。
把加工好的三百个假领子打包装上自行车书包架时,魏立华心里十分忐忑,他跟脸庞明显瘦了一圈的老婆嘀咕:“不知道咱们的加工水平合不合上海厂家的标准,如果验收通不过可咋办?”
后来的事实证明,魏立华的担心纯属多余。他们加工的假领子,上海工厂不但照单全收,而且加工费立交立结,外加给他回程的书包架继续加码。魏立华那个开心哟,脚底生风,连夜又骑行一百公里飞奔到家。夫妻俩拿着几张十元面额的大钞,高兴得眼泪都笑出来了。
赚到的加工费,魏立华添置了一台崭新的凤凰牌缝纫机,以后又陆续添置了锁边机、整烫机。家里的堂屋改造成了缝纫小车间,自行车书包架也进行了极限改装,可以一次驮百多斤的成衣或物料。
八年后,魏立华的加工作坊又上了一个台阶,他办起了自己的服装厂,招了十名工人。1994年,服装厂推出第一款羽绒服产品,每一件的领口处都精心缝制了醒目的“金仕翎”商标,这种成就感是给别人做加工没法比的。没想到,克服重重困难终于成功投产,销售却成了大问题。魏立华不明白,一样的材质,一样的工艺,人家大厂的羽绒服不愁卖,为啥自己的产品却无人问津。
那年年底,在家家户户的迎新爆竹声中,魏立华家里却冰锅冷灶,夫妻俩待在自己的厂里,望着积压的羽绒服发愁。多年的积蓄变成了机器和羽绒服,堆放在租用的厂房里,夫妻俩不知道该如何卖出这些产品。
老婆在感叹年关难过之余,第一次说出“太伤心了,不想活了”这样的话。然而,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工人年后还要回来上班,他们不能撒手不管。
魏立华横下一条心,要做得更好,才能卖出去。过了年,他带着一名兼职的供销员外出遍访用户,最后得出结论:羽绒服保暖第一,好看第二。为了保暖,一定要花血本提高羽绒含量;为了好看,一定要改进设计,贴近用户爱美的需求。为了做出跟人家不一样的羽绒服,他从银行贷了款,全部押在新产品的开发上。经过几位业内老师傅的指点,厂里推出的一款束腰连帽厚羽绒服受到年轻女性的青睐,通过青莲市场的门店销往全国各地,金仕翎终于打出了品牌知名度。
保护金仕翎品牌就是保护金枫自己的服装品牌,这是金枫历任主政者的共识。1999 年底,由公安、工商、税务、交通等部门组成的联合工作组四面出击,各打假小分队深入安徽、山东、河南等地的制假窝点摸排。 陈晶晶也跟着上了一线,她化装成顾客逛店向价,摸清了好几个假货销售网点的进货渠道,也算为这场轰轰烈烈的打假风暴作了贡献。
“仓储只是一个部门,等会儿你到车间看看,肯定大开眼界。”曲晓明的话把陈晶晶的思绪拉了回来。
载着近百名老同志的两辆大巴往东驶出了金枫市区。开上204国道后,视野马上变得开阔起来。天空瓦蓝瓦蓝,田野里金色的稻浪翻滚,成排的农村新建楼房漂亮有序, 久居城里的老同志们热烈地聊了一路,兴致勃勃的样子仿佛外出秋游的学生。
矗立在国道北侧的一幢玻璃幕墙大楼进人视野,屋顶上方金仕翎的品牌标志十分抢眼。围绕金仕翎总部大楼,遍布着大大小小的加工厂、辅料厂和仓储基地。
陈晶晶随着人流步入总部大楼会议室, 一名王姓副总热情地招呼大家落座,让工作人员在大屏幕上播放视频宣传片。随着背景音乐响起,屏幕上显示出以金枫为中心放射全国甚至全球的销售网络,密集的亮点以年为单位动态增加,让人直观感受到企业一步步向海外扩张的势头。老同志们不时惊叹: “那是纽约…英国伦敦也开了店……”
曲晓明用胳膊肘碰了碰陈晶晶:“邵局最近去了趟俄罗斯,你听说没?”
“没听说。出差还是旅游?”
“说旅游也行,因为确实是办的旅游签证,但其实是公干,你可以把这理解为猎狐行动的金枫版。”
“明白了,邵局亲自出马,这狐狸的头寸不小吧?”
“说起来你知道这个人,出逃有十多年了,这不,我当年没能抓回来的现在归案了,总算了却了我一桩心病。”曲晓明给陈晶晶分享这个好消息,是因为当年上报公安部的材料是陈晶晶准备的。
“让我猜猜,不会是潘建新吧?”陈晶晶记得曲晓明临退休前还掰着手指头清点过他职业生涯的“欠账”,这姓潘的是他从刑侦大队调到经侦大队后排在头号的逃犯。
“就是他!晶晶你到底是老刑侦,一猜一个准。”曲晓明眼里带着笑意。
视频放映结束,王副总示意进人下一个参观流程。他走在前面带大家下楼,穿过一段很长的通道,进入一个巨大的空间,让大家隔着玻璃观看无人裁剪车间的运作。车间里没有一个工人师傅,唯一的主角是一根高挑的银白色机械臂,一会儿上下直行,一会儿左右拐弯,平稳地移动着,行云流水般裁开案桌上的面料。想起当年母亲在横机前手脚并用一刻不敢松懈的场景,陈晶晶感觉眼前简直是科幻电影里的世界。
王副总自豪地介绍:“这是我们最新研发的纳米科技面料,防风防水防霉不沾毛, 穿在身上不会闷,也没有重量感,已实现设计完全数字化,裁剪完全无人化,且能最大限度地利用整块面料。”
“潘建新涉嫌职务侵占金仕翎六百多万应收款,在逃有十七八年了吧,他一直躲在俄罗斯?”陈晶晶悄声问。
“他先是偷渡到海兰泡,然后去了海参崴,在那里改名换姓获得新身份,靠倒卖中国小商品谋生,据说受了不少洋罪。前几年搭上一个温州女商人,两人在莫斯科定居, 如今他成了一家国产大品牌运动鞋在俄罗斯的总代理。”
王副总带领大家去了楼上的厂史陈列室。陈晶晶和曲晓明故意落在队伍的最后, 追捕过程是陈晶晶最感兴趣的。“怎么找到他的?\"
“他的家属一直很配合。邵局得知他在国内的大女儿要结婚,马上向局里申请前往劝返,说有枣没枣先打一杆子试试。”
“所以不用惊动国际刑警组织啥的,通过家属协助就带着姓潘的一起回国了?”
“是这样,以最小的代价达到了最佳的效果。当然了,做了很多沟通工作。据说潘建新不但全数退还赃款,还写了一封道歉信,请求魏总谅解。听闻潘建新归案,至少有三个原销售或现销售人员主动找魏总说明情况,退赔不当得利。”
“厉害,邵局这是用打枣的杆子敲山震虎呢。”
厂史陈列室里,最显眼的要数两台老旧的缝纫机和一辆漆色都掉光了的自行车,讲解员声情并茂地复述着遥远的创业故事。 “蝴蝶牌缝纫机和永久牌自行车上刻满了岁月的痕迹和斑驳的回忆,凝聚成一部艰辛的创业史……”
如果不是隔着玻璃柜,没准儿陈晶晶会上前摸一摸铁车把,踩一踩缝纫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