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然,听说你提前退休了,是真的吗? 你疯了吧,现在好些人都巴不得能延迟退休呢,你却反着来,为啥?”
陶然说他准备去法国,陈晶晶先是意外,陶然啥时候对旅游感兴趣了?转而一想,趁着段玉回法国述职的机会父女同行, 是好事,她应该为他高兴。可谁能想到,陶然为了不受休假时间的限制,竟然办了提前退休手续。
陈晶晶奔五十那年,曾经认真考虑过提前退休的可能性。可能是更年期的缘故,那些日子她老是觉得心慌气短,每年体检的项目又多又细,轻而易举就收获了肺部、乳腺、甲状腺一堆结节,搞得她紧张兮兮,加上时不时在该睡觉的时候睡不着、该清醒的时候犯迷糊,有时凌晨两三点钟醒来,只要一想到当天的工作,什么每日例会、创意警务、考核排名等等令人头疼的工作,她就止不住浑身冒汗。
庄文华见不得她身心俱疲的样子,怕她这么下去跟他教研组的女同事一样弄出个乳腺癌什么的,就劝她:“都五十的人了,顶着这么大压力去上班有点儿犯不上,要么你申请调到局机关去,要么索性推到明年就办退休。你该享享清福了,还有什么能比身心健康更重要的?”
陈晶晶的工龄眼看就到三十年了,满足退休条件。被丈夫这么一说,她还真动了心思。然而,想到女儿在国外留学,正是花钱的时候,退休和在职的收入还是有不小差距的。再者真要是退休了,在家能干什么,不闲得慌吗?
陈晶晶试着在母亲跟前提了一嘴,母亲一听退休二字,差点儿跳起来,立马给了她一通结结实实的说教:“我当年被迫下岗, 那是因为工厂转制,要不然别说五十岁,干到六十我也愿意。谁不想多干几年,谁不想多拿点儿退休金。为啥我都七老八十了还每天从针线里扒拉零用钱,不就是没有退休金嘛。你倒好,身为国家干部,上面规定五十五退,你才五十就不想干了,这怎么行?再说了,你当警察当得最辛苦的时候都熬过去了,眼见着熬成老资格,越往后越省力气了,犯得上提前退吗?每年少拿那么多钱, 你犯傻呀?”
被两位身边人这么一拉锯,陈晶晶好不矛盾。终于过了五十岁生日,她跟分管领导提出,想从派出所挪个地方。上面很爽快, 安排她到一个新挂牌的开发区派出所当教导员,职级跟派出所所长一样,工作压力相比之下小多了。陈晶晶踏踏实实在教导员岗位干了两年,就到了退二线的年龄,她马上申请回刑警大队当一名普通民警,“终点又回到起点”。
“师妹,我可不是一时冲动。组织上考虑到我的身体状况,已经批准了。瞧,我现在彻底自由了,跟你一样,成了一名退休老警察。”陶然说得倒轻松。
“师兄,就我所知,男同志提前退休可不是为了享清闲,大都是奔着多挣点儿钱。 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打算帮女儿做生意?”
陶然呵呵一笑:“我倒是想帮她,可也得她带我玩才行啊。说老实话,上次那个手术之后,我是彻底想通了。”
陶然昏迷了两个多月,醒来后睁开眼第一个看见的就是段玉。段雪段玉母女俩在医院陪了很长时间,陶然总是说,如果没有她们,也许他就一直那样睡过去了。
陈晶晶感慨概:“到底是血浓于水。段玉也就为了给你端茶倒水才肯放下手机,她妈也是,一有空就给你按摩胳膊腿,真是尽心尽力。这些我都看见了。可是你好不容易回到工作岗位上,不是还在办案干老本行吗, 为啥突然办退休?”
“其实并不突然。出院后我就想,老天之所以让我继续活着,说不定是为了让我完成某件未竟之事。或许我真的还能干点儿什么,不是天降大任那种,只是了却一桩心事…这么跟你说吧,确实是为了她。”
“说了这么多,我还是不明白,段玉不是已经在国内了吗,即便是为了陪女儿,也没必要提前退休啊。”
“还是办了退休的好,这样我的行动更自由,时间也更宽裕。师妹不瞒你说,我这会儿在沈阳桃仙机场呢,说好了下午飞北京跟段玉碰头。临上飞机前,我觉着还是得跟你招呼一声,我们约了庄渊在法国见面呢。”
“好啊好啊,庄渊一定很开心。你要是早说,我就让你帮我捎点儿东西给她了。”
陶然去沈阳,陈晶晶并不奇怪。段雪不是在沈阳嘛,她不方便来槜洲,陶然顾虑周围人的闲话,不时飞去沈阳看看;至于去法国,虽说陶然对旅游从来不感兴趣,但毕竟是陪女儿,也说得过去。可陈晶晶还是从陶然闪烁的言辞里觉出了不对劲,事情好像不是他说的那样简单。
按理说,陶然父女俩去法国跟陈晶晶一毛钱关系都没有,他们爱上哪儿上哪儿,偏偏要去法国,还要去找庄渊,这就有些不同寻常了。因为疫情的缘故,庄渊已经三年没回家了,她这个当妈的都没能见着女儿呢。 压渊说最近她为了完成硕士论文到处奔波, 她写的论文题目叫《法国移民的养老福利与社会融人》。为这,庄文华还拿女儿打趣, 说丫头你花着我家的钱却操着给别人养老的心。
庄渊说不定知道点儿什么,小林应该也知道,他们不是经常跟段玉、达达一起打游戏吗?到了研究生阶段,女儿通常十天半个月才跟她视频一次。陈晶晶曾经旁敲侧击地打听女儿的个人问题,话里话外催她赶紧带个男朋友回来。女儿礼貌地回复,个人隐私请不要随便打听,该带回家的时候自会带回来的。她自觉无趣,也就不再提这个话茬儿。
陈晶晶看看时间,女儿此刻应该还在睡梦中呢。她按捺不住一颗八卦的心,给小林发了一条语音留言。
不久小林回复说,陶叔这次去沈阳,到墓地给他母亲肖琳坟上献了花。他还说自己这一阵也挺忙,很少打游戏,也很少联系段玉,只记得最后一次跟段玉聊天,听她说“黑悟空”很棒。陈晶晶对黑悟空白悟空不感兴趣,她想知道的是陶然为什么好好的班不上突然办了退休去法国。
小林说:“阿姨您不知道吗?段玉的大舅去世了,肺癌。”
“哪个大舅,段辉?”陈晶晶心里咯噔了一下。
段辉这个名字,陈晶晶并不陌生。当年陶然为了调查段雪的行踪曾去广州找过他, 还做过一份详细的询问笔录,这笔录还是陈晶晶整理后放进案卷的。
段辉不仅仅是段玉的大舅这么简单,他是赫鹏飞那条线上的人。2018年,在辽宁警方的扫黑行动中,赫鹏飞被抓进了看守所。 后来不知为什么,让他弄了个取保候审,在取保期间,赫鹏飞竟然跑路了,从此人间蒸发。他再一次上了公安部的网上通缉,直到现在,这个名字还挂在通缉名单上呢。
小林正在槜洲市高教区一个语言培训机构上课,他已报名参加联合国维和警察的笔试。“英语生疏了,必须恶补,警体技能应该没什么问题。我警院的同学说,能不能考上,不仅看实力,还得凭点儿运气。”
陈晶晶心里惦记着眼前的事,觉得小林有点儿异想天开。“要我说,没考上才好呢, 考上了不得到海地、刚果那种地方去执行任务啊?那得多苦多危险呀……”
联合国维和警察,在一个一辈子在基层工作的老警察眼里,实在是太过遥远了,她都没听说周围有谁干过这个。不过,看小林这个兴奋劲儿,不论能不能考上,槜洲这样的地方早晚留不住他。
两个月前,陶然得知段辉被沈阳市立医院拒绝收治,他立即向段雪表示:“我这就请年假,马上来沈阳。”
段雪却说:“不用了,家鑫请了个护工阿姨,可以帮着一起照顾。”她犹豫了一下, “再说我也拿不准,哥哥是不是愿意见你.……\"
段玉的生父陶然是警察,这事段雪瞒过了所有人,直到她出狱后才告诉兄长和弟弟。段辉埋怨她为什么不早说。段雪说: “早告诉你,你是不是就不管段玉了?”
段辉看着面前这个任性的妹妹叹了口气:“早点儿知道的话,很多事情可能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段雪知道哥哥对陶然有所忌惮,这也是她迟迟不敢说出真相的原因。陶然对此倒是毫无芥蒂:“他是你哥,是段玉的舅舅,他都病成这样了,于情于理我都应该过来看看。”
此时的段辉,癌细胞已经扩散到了全身。不过他的神志还十分清醒,听说陶然要来,立刻变得紧张兮兮的:“他来干什么? 妹子,你千万别犯糊涂,咱家的事不能让外人插手。我反正活不了几天了,你就让我省点儿心吧。”
在镇痛剂的作用下,段辉能吃下饭也能睡好觉,他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安安静静在自己的家里死去。他拒绝所有人探访,更不想在临死前见那个南方警察。
段家鑫回来过一趟,看父亲情况稳定, 又飞回法国了。临走关照姑妈,凡事都依着他爸,有变化立即通知他,无论多忙他都会回来。
就这样过了一个多月。在这段时间里, 陶然顺利办理了退休手续。拿到退休证,他第一时间拍照晒给段雪看。段雪万万没想到陶然会来这么一出:“为了来见段辉,你连警察都不当了?”
段雪对病床上的段辉如实以告,段辉没吭声,把床头柜上的手机拽过来,藏进了被子里。
段辉的身体每况愈下,癌细胞不但侵蚀肌体,还麻痹大脑,他越发懒得下床,懒得动弹,连电视都不看了,经常瞪着天花板发呆。段雪甚至怀疑哥哥被大剂量的镇痛药抹除了记忆,他看着自己时眼神一片空洞,经常认不出眼前的人,偶尔嘴里念叨个人,多半是死去嫂嫂的名字。
压在枕头下的手机应该早就没电了,段辉不但不让开机,也不让充电,好像压根儿就没有手机这回事。
哥哥眼看着就要油尽灯枯了。到了这个时候,段雪想想,还是同意让陶然过来了。身边多一个人,总能多个商量。再说,他现在已经不是警察了,但他依然是段辉的妹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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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庄渊发给她的定位,段玉带着陶然来到卢浮宫西翼。装饰艺术博物馆的纺织品展区正在举办一场时装秀,作为签约翻译, 庄渊必须等到晚上7点工作结束,才能出来和他们一起晚餐。
到得有点儿早,父女俩在夏日黄昏的广场上找个椅子坐下,段玉马上埋头手机游戏。陶然坐不住,起身四下里走走看看。 他踱着步,望着不时从眼前经过的各色人等,突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在这个陌生国度,他不认识任何人,也没人认识他, 除了段玉。来了两天了,他几乎没跟段玉以外的人说过话,整个人仿佛悬在了半空。 就在这时,他注意到西翼大楼前的广告牌, 那上面居然有汉字,不由得紧走几步上前细看。
自从在戴高乐机场下了飞机,陶然就成了一个失能的成年人,看不懂也听不懂,简直是两眼一抹黑。他心里隐隐产生了一种担忧。也许段雪说得对,他不该这么莽撞地闯到巴黎,毕竟人生地不熟的,一切都得依靠女儿,接下来的行动还有赖于庄渊的帮助。 就凭这么有限的条件,到底能不能达到目的,他还真没多少把握。作为一个老侦查员,陶然对本土作战从来不怯,但如今身在异国,且已脱下警服,他对环境的不利明显估计不足,以往在国内的生活经验和工作经验在这里基本用不上,他只能寸步不离紧紧跟着段玉,穿梭于巴黎街道像一块块切开的蛋糕一般的楼幢间。
当他看到金仕翎三个汉字时,难免激动,也马上明白了庄渊约他们在这里碰头的用意。庄渊是金枫人,金仕翎正是来自她家乡的着名企业,能在巴黎给自己家乡的服装秀做翻译是件值得骄傲的事。金枫不也是自己的外婆家吗?想到这儿,陶然的精神为之一振。
“是吗?金仕翎这样的大品牌居然来自庄渊的家乡,一个江南小城?太不可思议了。”段玉的目光终于从手机转移到了广告牌上,“爸,你瞧,这已经是金仕翎举办的第七次巴黎时装秀了。天哪,他们居然请了苏菲·玛索作推广大使!”
“这有啥大惊小怪的。你说的这个法国女明星,她可是中国人民的老朋友了,我都知道她到过上海不下十次。”此刻,作为一个身在巴黎的中国人,陶然越发觉得有底气了。
“老爸,要不让庄渊问她要个签名?\"
“别,已经够麻烦庄渊的了。她妈要是知道我让她女儿给我跑腿,非骂我不可。”
时装秀终于散场,人群涌出石砌的大门,庄渊夹在人流中东张西望。根据段玉发来的场景照片,她很快就找到了他们。
“陶叔叔,段玉,在这里见到你们真是太好了!”庄渊神采飞扬,和段玉拥抱在一起。
“呦,都不敢认了,上次见你的时候你还是小学生吧,跟着妈妈到办公室做作业呢。”陶然上下打量着面前的女孩儿,脸上眼里都是笑。
“可不嘛,听妈妈说叔叔您也退休了。 您可真是个念旧的人,来法国玩一趟还惦记着去看望老朋友。”庄渊笑起来和妈妈一样, 眉毛弯弯的,眼睛眯缝着。
“多亏你帮忙,我这个朋友可是失联很长时间了。段玉,还愣着干吗,快领我们去吃饭吧,咱们边吃边聊。”
三人来到广场附近一家海鲜餐厅,等待上菜起码需要一个小时,他们有的是时间交谈。其实,交谈最热烈的是两个再次重逢的女孩儿,陶然作为长辈,只是坐在一旁充当听众。他喜欢听她们说,无论她们说什么, 他都表现出感兴趣的样子。为表示礼貌,他忍着烟瘾,慢慢咀嚼着店家赠送的面包片, 一小口一小口啜饮着杯子里的自酿酒。他已经向段玉作了保证,从上飞机开始彻底戒烟,接受她全程监督。
话题终于转到陶然感兴趣的内容上。 “陶叔叔,您告诉我那家养老院的电话后我就留心去查了,在诺曼底大区的鲁昂,距这里一百多公里。上个月我通过导师的关系跟那里的管理人员联系上了,那家养老院只有一个中国老人,叫皮埃尔,中过两次风,只能坐轮椅。他有个儿子,每周去探望一次。 老人平时打电话说的是中文,他们听不懂。” 庄渊划开手机屏幕,“瞧,这是那家养老院的官网信息。”
“巧了,皮埃尔正好也是我们董事长赫磊的法文名字。”段玉插话。
“皮埃尔就是石头、石子的意思。”庄渊解释。
“这样啊,真是太巧了。”陶然呷一口啤酒,若有所思。
“爸,明天我有事,不能陪你一起去, 只能辛苦庄渊了,车已经给你们安排好了。 你们有什么事可以问司机,一般情况他都能处理。”段玉不解的是,老爸头一次来法国, 不关心游览风景名胜,却急着坐两小时的汽车去外省的养老院见什么老朋友。
“放心吧。”陶然举杯敬两位姑娘。
他当然不会告诉她们,他是如何从段辉的手机来电中发现了那个“+33”开头的国际长途,小林又是如何通过在段玉的工作电脑上安装的软件查明了鹏宽公司的很多内幕交易,根据这些线索,他们很快梳理出鹏宽公司往鲁昂那家高端养老院的三笔转账记录。“+33”开头的电话号码正来自这家养老院,还有养老院里那个叫皮埃尔的中国老人,这一切难道仅仅是巧合吗?
老狐狸万万想不到,因为寂寞抱着电话机跟老友叙旧,最终暴露了他藏身的窝点。
陶然有理由相信,皮埃尔就是公安部通缉的重大在逃人员赫鹏飞,他接下来要做的,是去亲眼确认一下。当然,这些就不必告诉面前这两个兴高采烈的女孩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