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7年春末。
锦州的春天,风里裹着渤海湾的咸湿和黑土地解冻后醇厚的土腥气。
张扬的专列悄无声息地停靠在戒备森然的小站,几辆黑色的汽车等候着,将他与谭雅一行人接往城郊的老宅。
青砖灰瓦的老宅院墙高耸,门口那对石狮子被岁月磨得温润。
听到车声,两扇厚重的木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拉开,老管家福伯激动得眼圈发红,颤巍巍地就要行礼,被张扬一把扶住。
“福伯,是我回来了。”
张扬笑着,语气里是难得的放松。
“回来好,回来好啊!老爷天天念叨呢!”
福伯抹着眼角,赶紧让开身。
院子里,父亲张宝全早已站在那里。
他穿着簇新的藏蓝色缎面马褂,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虽然背脊比几年前婚礼上见时又佝偻了些,白发也多了不少,但精神矍铄,脸上泛着红光,眼神亮得惊人。
当看到张扬迈过门槛,身后跟着那个穿着得体丁香紫旗袍、外罩薄呢大衣、容貌明丽却气质沉静的谭雅时,老爷子的嘴角一下子咧开了,露出难得的、全然放松的笑容。
“老爹。”
张扬快走几步,上前扶住父亲的胳膊。
“父亲。”
谭雅也微微躬身,声音清泠如玉石相击,却带着恰到好处的敬意。
她对这个当初在婚礼上虽紧张却努力保持镇定的朴实老人,观感并不坏。
“哎!好!好!”
张宝全连连应着,粗糙温热的大手先紧紧抓了抓儿子的手臂,随即目光便落在谭雅身上,上下细细一打量,眼中满意之色更浓。
“谭雅也回来了,好,路上累了吧?快进屋,炕烧得热乎着哩!”
他显然对这儿媳并不陌生,言语间透着熟稔的关切。
堂屋里,炕桌早已摆得满满当当。
小鸡炖蘑菇咕嘟冒着热气,猪肉炖粉条油亮诱人,烀得烂糊的肘子皮肉颤巍巍的,还有几碟清爽的时蔬和小菜,自然少不了张扬从小吃到大的、油汪汪的炸辣椒酱。
谭雅话不多,但举止从容得体,默默地给公公和丈夫布菜,斟茶倒水,仪态无可挑剔。
张宝全越看越满意,只觉得这儿媳虽然性子清冷了些,不像寻常人家媳妇那般热络,但识大体、有分寸,模样更是万里挑一,配得上他如今贵不可言的儿子。
几杯温热的本地老酒下肚,屋里的气氛越发暖融。
张宝全脸上的红光更盛,话也渐渐多了起来。
他放下筷子,看着对面并肩坐着的儿子儿媳,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了几个来回,忽然轻轻咳了一声,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带上了一种家长特有的、不容置疑的认真。
“扬儿,谭雅。”
他开口,声音比刚才沉了几分。
“你俩回来,爹这心里头,是真高兴。”
他话锋一转,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酒杯边缘:
“可是啊,爹这心里,也有块石头,一直堵着,不吐不快。”
张扬放下筷子:
“爹,您有话就直说,跟我们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张宝全深吸一口气,目光灼灼地看向儿子,又略带歉意地瞥了谭雅一眼,最终还是看向了张扬,语气沉重了几分:
“扬儿!你现在是出息了,天大的人物,管着比整个关外还大的地盘,爹知道你不容易,心里装的是天下事。”
他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
“可咱老张家的事,你这当家的,也不能一点都不往心里去啊!
你掰手指头算算,你今年多大了?谭雅过门也有些年头了吧?”
老爷子的声音陡然提高了一点,带着一种近乎焦灼的期盼:
“你看看咱村里,跟你一般大的,哪个不是娃娃都满地跑,能下地拾麦穗了?
咱老张家几代单传,到了你这,可不能……可不能断了香火啊!”
他转向谭雅,语气放缓,却更加语重心长:
“谭雅啊,爹不是怪你。
爹知道,扬儿他忙,你也……定然是不清闲。
可这开枝散叶,是顶顶要紧的大事!
是咱们当老人的一点念想。
你得多上上心,催着他点,啊?这男人啊,成了家,就得有后的!”
谭雅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指尖透出淡淡的粉白。
她抬起眼,目光与对面的张扬短暂交汇了一瞬,那眼神深处有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波澜。
她完美的特工训练能应对任何险境,却从未包括如何应对长辈如此直白而殷切的催生。
她与张扬的关系,起始于绝对服从与任务,而后才逐渐融入复杂的情感。
但“子嗣”这个问题,始终像一个遥远的、未曾真正纳入计划的命题。
尤其是……将她带到这个世界的系统哥,早已沉寂。
如今的一切,都需要遵循最自然的法则,这让她感到一种陌生的、无法掌控的被动。
张扬也被父亲这突如其来的、直击核心的催生弄得有些措手不及,甚至罕见地露出一丝尴尬。
他下意识地伸手,在炕桌下轻轻握了握谭雅微凉的手指,旋即放开。
他清了清嗓子,脸上挤出笑容,试图缓和气氛:
“爹,您看您,这说的都是什么话。
您老身子骨硬朗得很,肯定能长命百岁,等着抱重孙子都行。
孩子的事……我们心里有数,正在计划呢。
这事它急不得,得看……看缘分,对吧?”
他最后一句转向谭雅,带着一点寻求同盟的意味。
谭雅感受到桌下那短暂却有力的触碰,抬起眼,迎上张宝全期盼的目光,又看了看略显窘迫的张扬。
她微微颔首,声音依旧平稳清冷,却似乎多了一丝极细微的温度:
“父亲说的是。我们……会考虑的。”
这个回答算不上热烈,但至少没有直接否定。
张宝全似乎稍稍松了口气,脸上重新堆起笑容,只是那笑容底下,依旧藏着一份沉甸甸的期盼:
“哎,好,好!考虑就好,考虑就好!
爹就是年纪大了,爱啰嗦几句……来,吃菜,吃菜!
谭雅,尝尝这个,你娘……咳,扬儿他娘当年最爱吃我烀的这肘子……”
屋内的气氛重新活络起来,酒香菜香依旧,但那句关于传承的话,却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在张扬和谭雅各自的心底,漾开了层层叠叠、复杂难言的涟漪。
窗外,锦州老宅的夜色宁静,早春的星子刚刚爬上屋檐。
屋内,炕桌温暖,亲情环绕,却悄然落下了一份关于未来、关于血脉的、无比沉重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