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室门外顶灯白得瘆人。
贺祁站不住也坐不下,脚跟长钉似的杵在离门最近的地方,脖子都快仰断了,眼睛死死盯着手术中那三个暗红的字。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孩子会早产。
不满八个月,就羊水破了!
漫长的等待最是折磨人,他喉咙干得发紧,咽口唾沫都剌得慌。
里面安安静静的,偶尔能听见一声极其轻微的嘀嗒,也不知道是哪个仪器在响,像根细针一下下扎着他的神经。
这时,一阵脚步声传来,又沉又慢,带着那种令人窒闷的回响。
好像这声音的主人走一步,脚下的光就得碎一块。
一根拐杖先入了贺祁的视野边缘,紧接着是便是贺老爷子的身影。
“爷爷…”贺祁皱了皱眉头,警惕起来。
贺老爷子站定了,离那扇紧闭的门手术室的门不过三五步远,他立在那就像个不苟言笑的雕像。
两个穿着黑得像墨汁的西装的年轻助理一左一右杵在他两侧。
老爷子没看贺祁,甚至没看那盏红灯,眼皮都没掀动一下,声音不高,平平板板,却像把钝刀子刮着骨头。
“还有多久?”
助理里那个年纪稍长,戴金丝边眼镜的立刻微微躬身,声音跟他老板一样无波:“应该快了,里面的消息,情况尚可,一切准备就绪。”
他特意顿了顿,补充道,“育婴师和司机都在楼下待命,吩咐准备的最新的羊奶都温好了。”
“嗯。”
老爷子从鼻腔里哼出个单音,算是听见了。
他这才略侧过一点脸,视线在贺祁身上一扫而过,那眼神比手术室的门还冷硬。
助理接收到无形的信号,转向贺祁,语气公事公办,连客气都省了:“贺先生,这边手续基本备齐了,孩子出生证明一出来,签字确认后,我们会第一时间送去户籍那边,落户到贺家大宅的名下,您可以让夫人亲自挑选家族名谱上的字来取名,旭字辈的备用名有三个,您过目定一个?”
他从随身公文包里抽出一张薄薄的打印纸,微微往前递,却也没真递到贺祁手上。
“什么?”
贺祁整个人瞬间恼火,不可置信的看了一眼爷爷,然后一巴掌打掉了那张纸。
“手续?旭字辈?”
他牙关紧咬,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火星子。
“越昭在里面还没出来!你们现在就盘算着把她孩子抢走落户?问过我这个当爹的了吗?问过她这个当妈的了吗?!”
他手臂猛地挥动着,宣泄着他的愤怒。
“怎么可以说是抢走?”
助理眉头都没皱一下,推了推镜框,捡起那张落在地上的纸。
“贺家血脉,认祖归宗,天经地义,贺老爷是为长远考虑。”
“长远?”贺祁嗤笑一声,血丝爬上他的眼球,“长远就是让你们抱走我的亲骨肉,让越昭刚拼了命生下的孩子见不到亲妈?这就是贺家所谓的长远吗?!”
他话音刚落,拐杖头笃地在地上杵了一下,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这声音不大,却像按下了一个开关。
一时间,走廊里的空气骤然降至冰点。
贺老爷子终于完全转过身,那双浑浊却锋利依旧的眼睛盯住了贺祁。
“贺家的规矩,从来都是我。”
他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砸在地上。
“贺家现在还轮不到你一个毛头小子讨价还价。”他顿了顿,脸绷得死紧,“你父亲当年若是…”
“别提我爸!”
贺祁猛地吼了出来,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炸开。
“他选什么路是他自己的事!我不是他!越昭也不是你们家随便塞进来的什么物件儿!这孩子是我们俩的命根子!”
他胸膛剧烈起伏着,像头负伤的野兽,眼神凶狠又绝望地回瞪着老爷子。
“你们谁都别想把他从我们身边分开!谁!都!别!想!”
他如今这副模样,一如当初闫明死的时候一样狂暴,失态。
向来彬彬有礼的他,每当遇到重要的人或者事,总是这般。
“命根子?”
老爷子喉咙里滚出一声极其短促,极其冷酷的笑。
“你想让你的命根子跟你父亲一样,落个英年早逝的下场?还是想让这孩子跟他妈一样,无父无母无依靠的去争抢一个所谓的娱乐产业?”
“爷爷,你究竟瞧得起什么?”贺祁被这句激得眼前发黑,“我从来不觉得顾家是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产业,更不觉得我爸的选择是错误的!”
“先生!”
助理猛地提高声音截断了贺祁的质问,语速飞快地转向老爷子,掩饰性地压低了点。
“妇产科的陈主任刚才让里面助手传了信出来,说是产妇状况…似乎有点波动,正在密切观察,让家属稍安勿躁。”
这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贺祁即将燃烧起来的理智上。
波动?!
什么波动?
他所有的血一瞬间冲上头顶,又唰地褪得干干净净。
他猛地扭头扑向那扇紧闭的门,恨不得把眼睛贴在门缝上:“发生什么了?越昭她怎么样了?里面到底怎么样?!”
没人回答他,只有那微弱的嘀嗒声规律得令人心慌。
另一边,年纪稍轻,一直沉默的助理也迅速接上话,声音平稳:“分娩一般都很久,老爷要不要先去休息室坐会儿?这边有我们守着,有任何消息一定第一时间禀报。”
贺老爷子原本因为那句顶撞而更加沉郁的面色,在听到波动和看见贺祁焦虑的时候,出现了极其细微的变化。
那冷酷僵硬的表情裂开一丝缝隙,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极其沉重复杂的东西一闪而过,快得抓不住。
他没理会助理的提议,也没再看贺祁一眼,只是重新沉默地将视线投向那盏象征着未知与等待的红灯。
很久了,几十年前,也发生过这样的一幕画面。
空气再一次凝滞了。
不再是纯粹的、剑拔弩张的对峙,而是焦灼。
贺祁像一头走投无路的困兽,焦躁地在门前那方寸之地来回踱步,脚步沉重拖沓。
每一次转身,眼睛都死死盯着那扇门,恨不得用目光把它烧穿,额头和身上都着急了冒出了汗。
老爷子摇了摇头,沉默不语。
时间在这种窒息般的煎熬里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
“灯,灯怎么了!”
贺祁突然发出一声变了调的嘶吼,那声音几乎颤抖起来。
“手术灯在闪,里面怎么了?!”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看向门顶那块红灯。
果然,那三个暗红色的手术中仿佛接触不良的灯泡,正在极其不稳定地、令人心惊肉跳地明灭闪烁。
频率越来越快,几秒钟后…
啪地一下。
彻底灭掉了!
无边的死寂猛然降临。
短暂的几秒钟,漫长的像要把人的灵魂都冻结。
贺祁脸上的血色刹那间褪得一干二净,膝盖一软差点栽倒,他死死抠住了门框才没瘫下去,指甲在光滑的金属门框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昭昭…顾越昭!”他低吼着。
一旁两个助理的脸色也白了。
突然,刺耳的蜂鸣警报声毫无预兆地、尖锐到足以划破耳膜地。
“昭昭!”
一声撕心裂肺到完全变形的嘶吼从贺祁喉咙里迸发出来。
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像一头被彻底逼疯的野兽,整个人带着哭腔趴在门上。
“越昭!听见没有!你怎么样了,医生在那里?”
他什么也顾不上了,眼泪落了下来,理智、对抗、尊严,在绝对的生命威胁面前,全数化为泡沫。
年轻助理一个激灵,下意识去搀扶近乎疯狂的贺祁:“贺先生,请您冷静。”
“滚开!”
贺祁狂乱地挥开伸过来的手,力道大得差点把年轻助理掼到墙上。
他全部的感官只剩下那扇冰冷的门和门后恐怖的警报。
里面到底怎么了?
出血?
缺氧?
心脏停跳?
他爸当年,当年是不是也是这样,在那冰冷的手术室门外站着,焦灼的等待一个未知的消息。
他不敢想,他不能失去顾越昭!
这个念头带着灭顶的恐惧攫住了他,让他浑身打颤。
眼镜助理面色铁青,语气急促地对着耳机话筒飞快说着什么,声音压得极低,但贺祁依稀能捕捉到零星的词。
“陈主任,没血就去取,快!”
一片混乱中,一声冰冷低沉的声音出现。
“够了!”
贺老爷子终于开口了。
就两个字,让贺祁硬生生僵住。
“爷爷,救她…救她…”贺祁眼眶红红的扭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钉在老爷子脸上,像在确认什么最后的希望。
老爷子拄着拐杖的手,站得依旧笔直,但胸口微微的起伏暴露了此刻内心绝不如表面平静。
他看着贺祁,眼神复杂到了极点,这是多么似曾相识的一幕?
爷孙俩的目光在空中狠狠相撞,带着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