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此刻撕开一道裂缝。
二十多年前,那个同样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医院,同样冰冷的手术室大门。
贺铮,他的独子,贺祁的父亲,那时也像现在的贺祁一样,死死扒着门,额头抵着门板,哭的不成人样。
只是那时,贺铮口中破碎呼唤的名字,是阿阮。
贺祁早逝的母亲。
“阿阮,别丢下我,我求你…别丢下我好不好?”
那绝望的呜咽,在此刻与贺祁的声音重叠在一起了。
当年的他,就站在几步之外,和现在的位置几乎一样。
他也拄着拐杖,身后跟着助理。
他看着儿子那副为了一个女人失魂落魄,尊严扫地的模样,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头顶。
贺家的继承人,怎么能如此不堪?
怎么能被一个女人牵绊至此?
“够了!”
当年的他,声音比现在更冷硬十倍。
“为了个上不得台面的女人,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
“贺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起来!”
贺铮猛地回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是跟此刻贺祁如出一辙的绝望,还有更深沉的,被至亲话语刺伤的难以置信的痛苦。
“爸!阿阮在里面!她在拼命给您生孙子啊?她不是上不得台面!她是我妻子!”
“妻子?”
当年的贺老爷子嗤笑一声,刻薄无比。
“一个没家世没背景,只会拖累你的女人也配做贺家继承人的妻子?”
“我让你娶秦家女儿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贺家的根基!”
“不是让你被这种女人迷昏了头!她要是识相,就该安安分分把孩子生下来交给你,而不是…”
砰!
一声闷响。
贺铮竟然双膝一弯,重重跪在了冰冷的地砖上。
就跪在贺老爷子面前。
“爸!”
贺铮的声音嘶哑颤抖,满是哀求。
“我求您!别说了!我真的不能失去她!我必须保护她,我求您看在她分娩时的痛苦,让她安心把孩子生下来,行吗?只要她们母子平安,我什么都答应您,我什么都听您的,行不行?!”
那卑微到尘埃里的姿态,那为了心爱女人抛弃所有尊严的恳求,让贺老爷子震惊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儿子。
那个从小骄傲、从未向任何人低过头,被他寄予厚望的继承人…
此刻竟为了一个女人,下跪?
他无法理解,更不能容忍。
贺家的继承人,怎能如此软弱?
怎能被儿女情长左右?
“混账东西!”当年的他暴怒地扬起拐杖,指着跪地的儿子,“为了个女人下跪?!贺铮,你的骨气呢?你给我起来!否则我没你这个儿子!”
贺铮抬起头,泪水和汗水糊了一脸,眼神却带着一种贺老爷子从未见过的决绝。
“爸,如果阿阮和孩子有事,我…”
后面的话他没说出口,但就凭他的语气和现在的态度,让贺老爷子心头猛地一跳。
就在这时,手术室的门开了。
护士抱着襁褓出来,声音带着疲惫的公式化:“贺先生,产妇产后大出血,目前情况危急,需要大量o型血!可是医院血库告急,正在调配…”
当年的贺铮,反应和此刻的贺祁一模一样,甚至更疯狂。
他迅速撸起袖子:“抽我的!我是o型!抽我的血!要多少抽多少!快啊!”
护士阻拦:“贺先生,规定需要先配型,而且您现在的状态…”
“去他妈的规定!我是o型血,抽啊!”
贺铮彻底疯了,他不管不顾地对着门缝嘶吼:“阿阮!撑住啊!我给你血,我的命都给你,求求你,别丢下我!”
他猛地双膝砸地。
“抽我的!求求你们抽我的,我的妻子等不起…”
当年贺老爷子就站在阴影里,看着儿子为了那个女人发疯、下跪、磕头,尊严扫地。
他紧握着拐杖,指节发白,根本不愿承认被儿子那疯狂绝望的爱所震撼的茫然。
他最终没有阻止献血,却也在心底给那个叫阿阮的女人和这场闹剧判了更深的罪。
他觉得是那个女人毁了他精心培养的继承人,让贺铮变得如此软弱不堪。
后来,阿阮还是走了。
产后并发症,没能熬过去。
贺铮抱着刚出生的贺祁,在阿阮的灵堂前坐了三天三夜,水米不进。
贺老爷子去拉他,被他一把甩开。
贺铮抬起头看他的眼神,空洞又死寂,里面再也没有了光,只有一片冰冷的灰烬。
“你满意了?”
贺铮的声音沙哑得不像人声。
“爸,你满意了吗?阿阮死了,被你口中的规矩、家世,前程给活活逼死了。”
他低头看着怀里懵懂无知、只会哇哇大哭的婴儿,那哭声像刀子割在贺铮心上,也割在贺老爷子心上。
“现在,你只剩下一个没用的儿子,和一个没妈的孩子了。”
再后来,贺铮变了一个人,变成了极其严格的严父,将贺祁的一切束缚在自己手中,只为了不再失去儿子。
他拒绝接受贺老爷子安排的一切,拒绝再娶,把自己活成了贺老爷子眼中一个失败又固执的儿子。
直到贺祁十岁那年…
贺铮在一次拒绝贺老爷子强行安排的商业联姻后,对亡妻思念成疾,独自驾车离开,在暴雨的山路上意外去世。
贺老爷子赶到现场,看见那辆扭曲变形的车子,心态崩溃。
一声极轻微又压抑的闷哼从贺老爷子喉咙里溢出。
他布满沟壑的脸颊肌肉控制不住地抽搐了一下,那双锐利冰冷的眼睛里,有什么坚硬的东西,在贺祁那绝望的呜咽和二十年前重叠的惨烈记忆冲击下,终于裂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缝隙。
悔恨。
心痛。
是他,是他亲手逼死了阿阮,也间接逼死了自己的儿子贺铮!
他以为是在维护贺家的基业和荣耀,却用最残酷的方式,摧毁了自己唯一的血脉传承!
贺铮当年跪在地上磕头求他时眼底的绝望,和此刻贺祁颤抖呜咽的绝望,何其相似啊?
难道…难道他还要让悲剧在孙子身上重演?
还要用同样的方式,逼死顾越昭,逼疯贺祁,再毁掉这个刚刚来到世上的小生命吗?
不,他不能再一错再错了。
不可以。
“哇…”
一声嘹亮的啼哭,像一道划破厚重乌云的惊雷,毫无预兆地、充满生命力地炸响在死寂的走廊!
这哭声如此突然,如此有力,带着新生命独有的盎然!
“哭声?是哭声!”
贺祁浑身剧震,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瞪大,死死盯着手术室的门。
那扇门,开了!
护士抱着一个小小的襁褓走出来,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疲惫:“恭喜,是个男孩,七斤六两,很健康。”
贺祁踉跄着扑过去,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孩子,我的孩子…”
他颤抖的手想碰触那皱巴巴的小脸,又在半空停住,生怕惊扰了这脆弱的新生。
“虽然是早产,但孩子很好,很健康。”
护士将襁褓微微侧了侧。
“至于产妇…”
她语气顿了一下,带着凝重。
“还在缝合观察,失血过多,需要时间恢复,但目前最危险的关头已经过去了。”
“过去了,太好了,过去了,谢天谢地过去了!”
贺祁喃喃重复着,巨大的狂喜和后怕让他浑身发软,几乎站立不住。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终于轻轻触碰到了婴儿温热的脸颊。
“好小,好小一只啊,他哭得好大声,皱皱巴巴的。”
贺祁语无伦次,却是欢喜的。
就在这时,婴儿那只粉粉嫩嫩、小得不可思议的小手,忽然像有知觉般从襁褓边缘的缝隙里探了出来,在空气中茫然地抓挠了一下。
然后,那小小的、带着惊人热力的手指,啪嗒一下,紧紧地攥住了贺祁的手指。
婴儿的皮肤极其柔软。
那紧紧包裹住他粗粝指尖的温度和力道,却像带着某种命定的吸力,瞬间沿着血脉涌进了贺祁的心脏深处,然后狠狠攥住!
贺祁像被一股强大的电流击中,整个人瞬间僵直了。
所有的感官都消失,眼睛里只剩下那只紧紧攥着他指尖的小拳头。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温热的眼泪又一次猝不及防地汹涌而出,争先恐后地滚过他粗糙的脸颊。
他喉咙里发出完全不成调的哽咽。
“我…也成为了一个父亲!”
他用尽他此生最轻柔的力道,小心翼翼地把那根小小的、柔软的指头,连同那只粉嫩的小手一起,紧紧而笨拙地包裹进了自己的手掌里。
婴儿攥得更紧了,小眉头不耐烦地皱了一下,像是在确认什么,嘹亮的啼哭停了一瞬,随即,仿佛确认了什么令他安心的事物一般,他小小的身体在襁褓里微微蹭了一下,然后哭声逐渐平复。
好乖的孩子。
贺祁怔怔地看着他,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占了他的心房。
这是他的儿子。
他和越昭的儿子。
他们血脉的延续,他们拼尽一切守护的希望。
他抬起头,布满泪痕的脸上绽开一个近乎傻气的、却又无比珍重的笑容,下意识地朝着走廊另一端喊道。
“爷爷,你看,是我的儿子!他在抓我的手,你看到了吗?”
话音戛然而止。
走廊另一端,阴影里,刚才还矗立着的身影,连同那两个影子般的助理,消失了。
此时空无一人。
贺老爷子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没有带走任何东西。
只有那无声的、沉重的离去,像一个迟来了二十年的、重若千钧的默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