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暮色一点点漫过林梢的时候,庄周一终于把手松开了。他之前攥得太紧,手指都发疼了。
他手里捏着的那截青灰色衣角,已经被捏出了好多褶皱。衣角就这么从他的指缝间滑落下去,就好像一片被揉得乱七八糟的云似的。
庄周一看着扁越人故意避开的眼尾,突然感觉喉咙里有一股腥甜的味道往上涌。哎呀,原来心要是疼起来,真的能让身体都跟着难受,嘴里都泛着苦味呢。
“小庄?”扁越人声音沙哑地叫了他一声,可这声音听起来比山风还要冷呢。
庄周一听到这声呼唤,指甲就狠狠地掐进了掌心。
他的思绪一下子就飘回到三天前,在那个废旧的大楼里,扁越人也是这么紧紧地抱着他。那时候丧尸在撞门,发出特别大的响声,扁越人就对他说“别怕,我在呢”。他又想起昨天早上,扁越人还蹲下来,给他系松了的鞋带,还说“跟着我走,不会走丢的”。
原来啊,那些承诺就跟面包似的,放着放着就发霉了。刚掰开的时候,好像还有点甜香味儿,可咬一口,满嘴都是苦味。
“骗子。”庄周一听到自己的喉咙里发出那种破碎的呜咽声。
还没等扁越人再说话呢,庄周一突然就转身了。
他穿着布鞋,从满地的枯枝上跑过去,头顶上那几根呆毛被风吹得乱翘。这呆毛还是扁越人今天早上揉乱的呢。
庄周一跑起来的时候,眼泪把视线都糊住了。他撞到树桩上也不停下来,也不减速。他就觉得自己身后好像有一团火在烧,那火烧得他浑身上下每一寸皮肤都发烫得厉害。
“小庄!”扁越人喊了一声,可是脚就停在原地,没再动了。维安的声音突然在耳边炸开:“那孩子身上还留着丧尸病毒呢,再这么耽搁下去,整个营地都得被传染。”他看着那摇摇晃晃远去的背影,喉咙动了动,最后还是没有追上去。
手指关节抵着树干,树皮上的刺扎进手心,疼得他眼眶都红了。他不是不想追啊,是不能追啊。
墨晓白在后面轻轻笑了起来:“看那小家伙跑的,就跟兔子被踩了尾巴似的。”他抱着胳膊靠在树上,靴子尖碾着一片枯叶,“扁队,我觉得你可别心软。这种累赘……”
“行了,别说了。”扁越人一下子转过身来,眼睛里透着冷意。
墨晓白挑了挑眉毛,倒也没生气,慢慢站直了身子:“好,不说这个了。”他伸手拍了拍扁越人的肩膀,手指有意无意地擦过对方的后脖颈,“走啊,到我那儿去喝口热汤呗?你都两天没合眼了……”
“不用了。”扁越人侧身躲开那只手,说话的声音里带着故意的疏远,“你先回营地吧。”
“这么急着赶我走啊?”墨晓白低声笑了一下,也没再纠缠,抬腿朝着营地的方向走去,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说:“要是那个小家伙跑丢了,你可别后悔。”
扁越人没有搭话。
他看着庄子周消失的那片树林深处,暮色里树影晃动,就像好多只张牙舞爪的手。喉间一阵钝痛往上冒,他眼睛一闭,赶忙跟上墨晓白的脚步。维安之前交代过,今儿晚上务必把庄周一身上的病毒样本处理掉,他得去拿检测仪器呢。
他俩肩并肩走在铺满落叶的小路上,风呼呼地吹着,带着松针的味儿直往领口灌。
墨晓白冷不丁地开了口:“你知道不?前天夜里啊,西墙那边的丧尸群突然就暴动了。”说着,他扭头看向扁越人,眼角微微往上挑了挑,“我去查了监控,你猜怎么着?就在那个时候,有人把第三道防护门给打开了。”
扁越人听到这儿,脚步一下子就停住了。
“你猜猜看,这人是谁?”墨晓白的声音轻悠悠的,就像一片轻飘飘的羽毛似的,“就是庄周一。他拿着你给他的通行卡,在监控下头站了三分钟,然后就把门给刷开了。”
“不可能!”扁越人紧紧地攥起了拳头,“他那天正发着烧呢,我可是守了他一整晚啊。”
“发烧?”墨晓白不屑地哼笑了一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递了过去,“你看看,这是谁?”
照片里,有个穿着病号服的少年正踮着脚刷门卡呢,额角上的退烧贴都歪到鬓角边上去了。而那身病号服,就是扁越人亲手给他换上的啊。
扁越人的手指在照片上不停地抖着。他突然记起来,昨儿晚上庄周一烧得晕晕乎乎的,迷迷糊糊就抓着他的手腕,小声嘟囔着“越人,我冷”。他当时就只当庄周一在说胡话呢,可现在想想,难不成……难不成那小子是装的?
“您还记不记得上个月的物资被劫那事儿啊?”墨晓白接着往下说,“咱们可是追了那物资车整整三天呢。最后在那个废弃工厂找到车的时候,就看到驾驶座上插着半块草莓蛋糕,就是庄周一最爱吃的那种。”
扁越人这心里啊,就像有一团火从胃里直往上冒,烧得他太阳穴一个劲儿地跳。
他就想到啊,每次分物资的时候,庄周一总是把自己那份蛋糕推给他,还说“我不喜欢吃甜的”;又想起那孩子蹲在篝火旁边给他补衣服,那针脚缝得歪歪扭扭的,还说“等我学会了,就给你缝一件新的”。
难道这些全都是假的吗?
“您老是说我冷血。”墨晓白突然就停住了脚步,一转身就挡住了扁越人的路。
他的眼角都有点泛红了,说话的声音也带着点儿哭腔,“可是您被丧尸围在那废弃大楼的时候,是谁砍断了自己的手腕去引开丧尸的呢?
您发疟疾说胡话的时候,又是谁在雨里跪了一整晚去求老中医的呢?
您说要保护所有人,可我呢,我只要……只要能保护您一个人就够了啊!”
他伸手想去抓扁越人的手,结果被扁越人一下子就甩开了。
“墨晓白,你是不是疯了?”扁越人往后退了两步,一下子撞到树干上了。“我真是疯了啊!”墨晓白眼眶红得像要滴血,一步一步朝着对方逼过去,“我这一疯就疯了十年呐。打从十四岁在那巷子里捡到浑身是血的你开始,我就没正常过!
您老说我像狼,可狼对主人那也是掏心掏肺的啊!”
扁越人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刚想张嘴说点啥,就被墨晓白给截住话头了:“您觉得庄周一可怜?
那我呢?我又算啥?”墨晓白的声音忽然就变轻了,还带着那种有点破碎的温柔劲儿,“跟我走吧,离开这个破营地,咱往南方去。
我在海边买了房子呢,那房子有落地窗,能直接看到海上日出……”
“够了!”扁越人用力推开他,扭头就跑。
他这一跑,脚步声惊起了一群乌鸦,那些乌鸦扑棱着翅膀从头顶飞过。
这时候暮色更重了,树林子里都有点看不清路了。
他跑出去没几步,突然听到身后传来墨晓白轻轻的笑声:“您跑啥呀?
是怕我追上呢?
还是怕……”他的声音被风裹着传过来,“怕去追庄周一啊?”
“他往东边跑了。”墨晓白的声音从身后飘过来,还带着点捉弄人的意思,“那边……好像有丧尸的动静呢。”
东边。
扁越人看着被暮色染得青灰青灰的东边林子,喉咙里就像堵了一团泡了水的棉花似的,难受得很。他伸手摸了摸腰间别着的匕首,这匕首可是庄周一咬牙,拿半个月的物资才从老工匠那儿换来的呢,当时庄周还说:“带上这个,心里踏实,安全。”
突然,林子里“砰”的一声闷响,听着像是有人把树枝给撞断了。
扁越人一下子就把匕首紧紧攥在手里,扭头就往东边跑。风呼呼地往领口灌,他能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就像敲鼓似的,“咚咚咚”响个不停。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要找啥,是去找那个可能背叛他的孩子呢,还是去找……去找自己心里那点还没灭掉的希望之光呢?
墨晓白就站在原地没动,眼睛盯着那道很快就消失在林子里的身影,嘴角往上一翘,露出一抹笑。
他伸手从兜里掏出手机,按了一串号码,说道:“那家伙往东边跑了,把丧尸群带过去。”
这时候,暮色已经把山林整个儿给罩住了。远处传来丧尸的嘶吼声,那声音就像一根细细的针,一下子扎进这越来越浓的黑夜里。
林子里的风呼呼吹着,带着松脂那股子苦香从耳边刮过。扁越人跑出去没多远,也就十步的样子,就突然“唰”的一下停住了脚步。
他转身的时候,衣服下摆扫过灌木丛,几片枯叶就“簌簌簌”地掉下来,落在墨晓白的脚边。刚刚那通电话最后的声音,他可是听得清清楚楚的。“你刚刚……”扁越人喉结上下滑动,声音冷得像带着冰碴子似的,“在给谁打电话呢?”
墨晓白正低着头,用靴子尖碾着一片枫叶呢,听到这话,指尖稍微顿了一下。抬起眼的时候,脸上还带着清浅的梨涡,笑着说:“还能是谁呀?肯定是让哨兵再多派两个人过来呗,省得您去找那小哭包的时候,被丧尸给叼走喽。”说着,他往前走了两步,他的影子就把扁越人给笼罩住了,“怎么着?您连我都信不过啦?”
扁越人的眼睛就落在对方紧紧攥着的手机上,手机屏幕是暗着的,不过还泛着通话结束后的那种淡蓝色光晕。
他就想起来了,三天前在医疗帐篷外面,也看到墨晓白这样背对着他打电话呢。当时他问了,墨晓白就说在跟后勤核对物资。
“庄周一不会害我的。”扁越人冷不丁地开了口,声音虽然不大,可就像一块大石头砸进了深潭里一样。
墨晓白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就僵住了。
“上个月物资被劫那天,他发着40度的高烧呢,我背着他去医疗点的时候,他整个人都在抖。”扁越人从腰间摸出一把匕首,刀鞘上还留着庄周一用碎布缠的防滑纹呢,“这把刀,他可是磨了七个晚上啊,说刃口太钝的话,怕我砍丧尸的时候手滑。”他的拇指在刀鞘上那歪七扭八刻着的“越”字划痕上来回摩挲,“要是他真把防护门打开了,那天在废楼被包围的时候,他完全可以趁着我昏迷自己跑掉啊。可他呢,抱着灭火器砸开通风管道,硬是把我从丧尸堆里给拽出来了。”
墨晓白把指甲狠狠掐进手心。
他看着扁越人眼底闪烁的光亮,那光亮以前可只属于他自己啊。十四岁那年在小巷子里,他用校服兜着从垃圾站翻出来的半块面包,就瞧见浑身是血的扁越人啃着面包冲着他笑,眼睛里就是这样的光亮。
“所以您宁愿相信一个才认识三个月的小哭包,都不相信陪了您十年的我?”墨晓白的声音打着颤,尾音带着一丝几乎听不到的破碎感,“您还记不记得去年冬天?
您为了救被丧尸围住的村民,大腿动脉都被划开了。
是谁用皮带绑住您的腿,拿烧红的匕首去烙伤口的?
您当时疼得把半颗牙都咬碎了,血溅到我脸上,我……”他猛地抓住扁越人的手腕,手指头重重地压在对方的脉搏上,“您的心跳,我比谁都明白。”
扁越人被这股子力气拽得一个踉跄,手腕上的旧伤疤被按得生疼——那伤疤就是去年冬天他昏迷的时候,墨晓白用匕首烙伤口留下来的。
他想把手抽回来,结果被对方抓得更紧了。“你说要保护所有人,你知道吗?”墨晓白的呼吸扑在他的耳侧,还带着几小时前喝的草药茶的苦味,“你保护村民的时候,我就在你背后挡丧尸呢;你给伤员换药的时候,我在外面守着,不让丧尸靠近一步;你说要去南方看海,我当天夜里就把我爸留下的金表卖了,在三亚买了带落地窗的房子——”突然,他拉过扁越人的手按在自己心口,“这里啊,满满当当都是你。”
扁越人的掌心隔着两层布料,感受到了墨晓白剧烈的心跳。
他记得墨晓白老是说自己像狼,可现在呢,墨晓白眼尾红红的,睫毛上还沾着暮色里的水汽,看起来就像只被踩了尾巴的小狼崽。
“墨晓白,你弄疼我了。”扁越人小声说道,声音里透着一种无奈的疲惫。
这话就像根刺一样,一下子就把墨晓白最后那点理智给扎破了。
墨晓白猛地揪住扁越人的衣领,把他抵在树干上:“疼?你知道我这十年是咋过的吗?”他的手指攥得关节都发白了,“你跟庄周一说‘别怕,有我在’的时候,我在帐篷外面守了一整夜;你给庄周一系鞋带的时候,我蹲在角落里磨了三把刀;你说庄周一的呆毛很可爱的时候,我……”他的喉结动了动,“我躲在仓库里,把自己的头发剃成了板寸。”
林子里又有一群乌鸦被惊飞了,扑棱棱的声音把远处丧尸的低嚎都给盖住了。扁越人瞅着墨晓白泛红的眼尾子,冷不丁就想起头一回见他时的样儿。那会儿墨晓白才十四岁呢,像个小可怜似的蹲在巷子里,校服上沾得到处都是血,可他却把半块面包塞到扁越人手里,还说啥“我不饿”。
“阿白啊,把手松开。”扁越人抬起那只没被拽着的手,就想把墨晓白的胳膊给推开,“咱不是都讲好了嘛……就像兄弟似的相处。”
“兄弟?”墨晓白笑了起来,这笑里透着股子酸溜溜、苦巴巴的味儿,“您跟兄弟能在那破废楼里抱一整晚?您跟兄弟会把最后半块蛋糕让给他吃?”说着,他的大拇指就蹭过扁越人微微张开的嘴唇,“您知不知道啊,我连他碰过的杯子都想给砸喽。”
这时候,远处冷不丁传来枯枝“咔嚓”一声脆响,还夹杂着一声憋憋屈屈的呜咽声。
扁越人的瞳孔一下子就缩紧了。
他一下子就紧紧抓住墨晓白的手腕,使劲儿往外掰,那劲头大得感觉都能把墨晓白的骨头给捏碎喽:“庄周一就在东边呢!”
“您着啥急呀?”墨晓白被推得趔趔趄趄地退了两步,可脸上还挂着笑呢,“我刚打电话让人把东边的丧尸都引到小路上去了……您说,他要是被丧尸给围起来……”
“闭嘴!”扁越人扯着嗓子吼道,声音里透着一种从来都没有过的凶狠劲儿。
他转身就往东边跑,这时候后脖颈子的汗毛都一根一根地竖起来了——刚才那声呜咽,听着可就是庄周一的呀。
墨晓白就这么望着那道撒丫子狂奔的背影,慢慢悠悠地蹲了下来。他从兜里掏出照片,照片里的庄周一正踮着脚刷门卡呢,退烧贴歪歪斜斜地贴在鬓角边。
这照片啊,是他找人用针管抽了庄周一的血,滴在退烧贴上伪造出来的。上个月那场物资劫案,是他花钱买通了司机,还在驾驶座上放了草莓蛋糕……
“越人啊,我本来不想这么干的。”他对着渐渐暗下来的天色轻声嘀咕着,手指轻轻划过照片上少年的眉眼,“可是你瞧瞧,他连你的信任都要抢走。”
树林里丧尸的嘶吼声越来越近了。
扁越人跑得肺都要炸了,疼得厉害,腰间的匕首随着他的跑动一下下撞在大腿上,就好像在敲打他的灵魂一样。
他听到前面有很急促的喘气声,赶紧停住脚步——在树影下面,庄周一正背靠着树,怀里抱着一块半人高的石头,腿上有一道伤口深得都能看见骨头了,血一个劲儿地顺着裤管往下流。
“小庄!”扁越人一下子扑了过去,跪在他旁边。
庄周一抬起头,可他眼睛里的光就像被风吹灭的蜡烛似的,没什么神采了。
他松开抱着的石头,石头下面露出一只缩成一团的小奶猫,毛色一块一块的,正抖个不停,还舔着他腿上的伤口呢。
“我……我看到它被丧尸追着跑。”庄周一的声音干哑得就跟生了锈的齿轮似的,“想带它找个安全的地儿……”话还没说完呢,他就猛地剧烈咳嗽起来,那血沫子都溅到扁越人的手背上了。他喘着气问:“越人,我是不是又给你找事儿了啊?”
扁越人只觉得喉咙发紧,心里怪不是滋味儿的。他赶紧把外套脱下来裹住庄周一,手指一碰到庄周一的额头,就吓了一跳,哎呀,烫得不行,这哪是装病啊,分明都快烧得昏过去了。这时候,他突然就想起墨晓白给他的照片,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难受。
“不麻烦。”扁越人说着就把庄周一横着抱了起来,“咱回家。”
“好。”庄周一往他的颈窝那儿蹭了蹭,就跟一只求抱抱的小猫似的,还说:“越人,你身上啊,还是暖乎乎的呢。”
就在这时候,远处传来丧尸群的吼叫声,而且那声音是越来越近了。扁越人紧紧地攥着匕首,转身就朝着相反的方向跑。
他可没瞧见,在树后面的阴影里,墨晓白正举着手机呢,手机屏幕上明晃晃地显示着“已定位”这三个大字。
“越人。”庄周一突然小声地说,“刚刚啊,我听到墨队长打电话了,他说‘目标已入陷阱’。”
扁越人的脚步一下子就停住了,就跟被定住了似的。他低下头看着怀里的少年,这少年的眼尾还带着泪呢,可是那眼神清醒得让人害怕。树林子里的风呼呼地吹着,卷起那些落叶,直往他俩脸上扑。扁越人瞅着东边那越来越近的丧尸群,脑子里又冒出来墨晓白拽他衣领时那发红的眼尾。这时候,他喉间忽然就泛起一股腥甜的味儿。这一回啊,可不是为了庄周一,而是为了那个陪着他十年的人,他一直都当成兄弟的人呢。
他紧紧攥着匕首的手啊,开始不停地抖起来,那手指的关节白得就跟透明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