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地那铁皮房子里,荧光灯一闪一闪的,把两个人的影子在那斑斑驳驳的墙上晃来晃去。
扁越人刚把庄周放在行军床上,就听到身后传来军靴踩在碎石子上的声音。是墨晓白,他站在门口呢,军装领口的两颗扣子解开了,锁骨那儿有一道还没好的抓痕,这是早上从丧尸群里突围的时候弄的。
“越人。”他的声音沙哑得就像砂纸在铁皮上蹭似的,手指紧紧抠着门框,指节都泛白了,“我有话想跟你说。”
扁越人给庄周掖被子角的手一下子停住了。
那少年烧得迷迷糊糊的,无意识地抓住他的袖口,手心烫得厉害。
扁越人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就像在耳膜上敲鼓一样。从树林跑到基地这一路上,墨晓白的威胁就像一根刺扎在他的后脖颈,这会儿那些话又冒出来了:致幻剂啊,会变成怪物的小庄……可是眼前这人红红的眼眶里,根本没有威胁人的那种冷酷强硬,倒像是被暴雨淋透了的小野兽。
“那就说呗。”扁越人眼睛往下看着庄周睫毛在眼下投出的小影子,指甲狠狠地掐进了手心。
墨晓白向前走了两步,军靴在水泥地上发出闷闷的响声。他跟扁越人就隔了半米远,能瞅见对方后脖子因为紧张,那线条绷得直直的,还能闻到他身上有股味儿,硝烟味和药味混在一块——这仨月来啊,这味儿他可太熟了。
“我晓得你护着小庄。”他喉咙那儿的喉结上下滚了两下,声音都有点发颤了,“但你晓不晓得,上次在医疗站,我给你送热粥去,你扭头就给伤员了;上个月东西不够的时候,我偷偷藏了半块巧克力,你却非让我分给小庄;昨天我给你挡了只丧尸,你抱着浑身是血的我,说的第一句话是‘我得去看看小庄醒了没’。”
他冷不丁笑了,这笑里还带着哭腔呢:“我老是寻思着,等丧尸潮退下去了,等物资够多了,等小庄长大了不用你照顾了……可今天在林子里,我才明白过来——原来我等的压根就不是啥时机,是你能多看我一眼的机会啊。”
扁越人后脖子的汗毛都立起来了。
他就想起三天前墨晓白给他挡丧尸的时候,刀尖扎进墨晓白左肩那“噗”的一声;又想起上个礼拜,墨晓白把大半个基地都翻遍了,就为了给他找半盒退烧药;还想起……想起自己每次接过那些东西的时候,就跟接任务物品似的,连句“谢谢”都说得干巴巴的。
“晓白。”他抬起头,就对上了对方红通通的眼眶,“我……”
“别吭声。”墨晓白猛地抓住他的手腕,那掌心热得吓人,“让我把话说完。”你老是说我就像个长不大的兵痞子,你知道我为啥老是跟你抢那最后半块压缩饼干不?
其实啊,我就是想让你骂我呢。你一骂我,就会揪着我衣领子说:“墨晓白,你还要不要脸啊。”你看啊,只要你肯跟我说话,哪怕是骂我,我都感觉啊,比喝上十碗热粥还舒坦,还暖和呢。
他慢慢松开手指,顺着扁越人的手腕滑到了手背,还轻轻碰了碰人家虎口那儿的旧伤疤。这伤疤啊,可是上个月为了给庄周一挡刀才落下的呢。“可是今天啊,在树林子里的时候,你抱着小庄跑,我一下子就想明白了。”他吸了吸鼻子,“你护着他,不是因为啥责任,是因为你爱他呀。
你看他的眼神,就跟我看你的眼神一模一样呢。”
铁皮房子外面传来丧尸低低的嚎叫声,还夹杂着风从窗缝里灌进来的呜咽声。
扁越人感觉自己心跳好像停了一下。
他想把手抽回来,可是墨晓白的指尖还停在他虎口那儿呢,就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枯叶似的。
“我知道你想说啥。”墨晓白突然笑了,笑得眼角都有点泪花了,“你肯定会说‘晓白啊,我就把你当兄弟’,要么就是‘我心里已经有小庄了’。
这些话啊,你以前都说过三次了。第一次是在幸存者营地,第二次是在那个废弃的医院,第三次呢,就是三天前我给你挡刀的时候。”他往后退了两步,后背就靠在了铁皮墙上,那金属墙被撞得“嗡”地闷响了一声,然后说道:“你晓得不?每次你说那些话的时候,我就心里跟自己讲,‘再等等吧,再对他更好一点吧。’我把最后半块巧克力都给你留着,最危险的夜班岗哨我都替你去值,就连今天在树林子里拿药威胁你,其实就是想让你能多瞅我几眼。”
“你简直是疯了。”扁越人说话的时候声音都有点发紧了,“拿小庄的命来开玩笑,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啊!”墨晓白猛地吼了起来,吼得头顶的荧光灯都闪了几下,“我知道这样做不对,可是我就想看看,你到底会不会为了我,哪怕就犹豫那么一小下下呢!”他的喉结上下剧烈地动着,“结果呢,你连一秒钟都没犹豫,抱起他就跑了。你瞧瞧,我连让你犹豫一下的资格都没有。”
这时候,房间里一下子就安静下来了。
庄周一在行军床上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喊了句“越人哥哥”。
扁越人马上就转过身去,手掌贴在了少年发烫的额头上,这个动作就像一根针一样,直直地就扎进了墨晓白的心里。
“所以,你是要拒绝我了,对不对?”墨晓白的声音轻得就跟一声叹息似的,“就像之前三次那样。”
扁越人背朝着他,眼睛盯着庄周一睫毛上沾着的细细的汗珠。他就记起来了,三个月前在那片废墟里头捡到小庄的时候,小庄浑身都是伤啊。那小子就缩在他怀里,就跟个没了壳的蜗牛似的,可怜巴巴的。还有啊,小庄第一次给他煮面的时候,那可真是闹了个大笑话,把盐当成糖放进去了,那汤咸得让人直咧嘴,苦得没法儿吃。可小庄呢,眼睛亮晶晶的,还跟他说:“越人哥哥尝尝。”他还想起啊,这些日子以来,每次他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就总有个热乎乎的小身子靠过来,说:“越人哥哥我会帮忙。”
“晓白。”他转过身子,眼睛就瞅着对方胸前晃悠的狗牌,“我护着小庄可不是因为啥责任,是因为……我真的不能再失去他了啊。”他喉咙那儿的喉结动了动,又接着说:“而你呢……你值得有更好的对待。”
墨晓白一下子就笑了起来,笑得那肩膀一个劲儿地抖。
他伸手从口袋里掏出来一包皱皱巴巴的烟,抽出一根就叼在嘴里了。那打火机打了三次才把烟点着。
那火星子在他眼睛里头闪啊闪的,把眼尾都映得水光光的,看着可亮了。他吸了一口烟,烟就从鼻子里冒出来了,他说:“你瞧,我就知道会是这样。”他顿了顿又说:“每次你一说‘值得更好的’,就是想把我推得远远的。”
他把烟头给掐灭了,那烟灰就簌簌地落在军靴上。他说:“可是你知道不?
我根本就不想要啥更好的。
我就盼着你偶尔能看我一眼,给我一点关心,哪怕……哪怕就是你护着小庄的时候,顺便分给我的那一点点余光也好啊。”
扁越人感觉自己喉咙发紧,难受得很。他就寻思着,墨晓白老是说自个儿是兵痞呢。可每次发物资的时候啊,都会偷偷给他多塞半块压缩饼干。又想到墨晓白总是嫌他太啰嗦,可他说的“晚上别喝生水”这话,墨晓白却记在本子上了,还用红笔圈了又圈。还想起……还想起今天在林子里的时候,墨晓白本来能跑得远远的,却故意放慢脚步,把追他们的丧尸群给引开了。
“对不住啊。”他小声地说道,那声音轻得就跟一声叹息似的。
墨晓白突然朝前迈了一步,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把他往跟前拽。
扁越人都能看到墨晓白眼底的血丝,也能闻到他身上混杂着烟草和血锈的味儿。“别跟我说对不住。”墨晓白的呼吸都喷到扁越人脸上了,“我不要什么对不住,我要你说你也喜欢我,哪怕是骗我呢。”
扁越人的心跳一下子就加快了。
他能感受到墨晓白掌心的温度透过军装传过来,就像一团火,感觉都要把他的心给烧穿了。
可是呢,下一秒,墨晓白的那双手就慢慢松开了,顺着他的胸口滑到了腰那儿,最后没劲儿地垂在身体两边。
“算了吧。”墨晓白往后退了两步,把身子转了过去。
他抬手擦了一把脸,再转过来的时候,眼眶还是红的,却硬是挤出个笑容:“我墨晓白好歹也是个男人,被拒绝四次了……够了。”
他弯下腰捡起脚边的军帽,拍了拍上面的灰尘,然后戴到了头上。帽檐低低地压着,把泛红的眼尾都给遮住了。“以后啊,我不会再来打扰你了。”
扁越人嘴巴张了张,可愣是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他能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就像在耳膜上敲鼓似的,“咚咚咚”地响个不停。还能听到墨晓白军靴踩过碎石子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远,渐渐就听不到了。这时候,窗外的风一下子就变大了,呼呼地吹着,卷着沙粒就往铁皮墙上砸。
“宿主。”智脑那机械的声音突然就在他耳边冒了出来,“墨先生的心率从120降到85了,呼吸频率也不正常,体温37.9c呢,他这是在硬撑啊。”
扁越人眼睛盯着门口那个空出来的地方,喉咙里就像堵了一团棉花似的,难受得很。
他就开始想啊,墨晓白每次被拒绝之后,都会跑到训练场去打靶。子弹打完了,就拿着匕首去扎稻草人。还想起墨晓白老是说“老子没心没肺”,可是每次他一靠近小庄,墨晓白眼睛里的光就会黯淡下去。
“长痛不如短痛啊。”他小声地嘀咕着,手指不知不觉地就在庄周一的头发上摩挲着,“他值得啊,值得有一个能全心全意爱他的人。”
也不知道啥时候,窗外的天就阴下来了。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远处还传来了闷雷声。
扁越人抱着庄周一又坐回到床边,都能闻到风里夹杂着雨丝的味道了,看来这天气是要变了。
这暴雨来得比扁越人想的还要快呢。铁皮房的窗缝刚漏进细密的雨丝,他才刚刚给庄周一喂完退烧药。少年烧得晕晕乎乎的,原本攥着他衣角的手一下子松开了。扁越人把手抽回来的时候,感觉掌心又湿又凉。原来是雨水顺着窗户沿儿流进来,在水泥地上积成了小水洼,又溅到他裤腿上了。
“宿主,检测到墨晓白正在往基地这边走呢。”智脑突然发出那种机械的声音,“他带了个防水的军包,里面有医疗用品、压缩饼干,还有……一件深绿色的风衣。”
扁越人正在给庄周掖被角的手一下子就停住了。
窗外雷声轰隆隆地滚过去,他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混着雨声,一下比一下响。
三天前墨晓白离开的时候说“不再烦你”的话还在耳边响着呢,可现在这人却在暴雨里顶着风往这儿来。扁越人都能想象到对方的军靴踩过泥坑的声音,能想象到雨水顺着帽檐滴到他锁骨那道旧伤上的刺痛感。
“越人!”
铁皮门被撞开的那一瞬间,冷风夹着雨珠子就灌进来了。
扁越人一抬头,就对上了一双被雨淋湿的眼睛。墨晓白的帽檐全湿透了,军帽也不知道丢哪儿去了,发梢滴着水,顺着眉骨流到眼尾,就像在脸上划了一道透明的印子。
他怀里抱着卷成一团的风衣,防水军包在身侧晃悠着,拉链没拉好,能看到半盒退烧药的角露在外面。“你……咋来这儿了?”扁越人起身的时候,不小心把床头柜上的搪瓷杯给碰倒了,茶水洒在水泥地上,和雨水混在一块儿,晕出一片暗黄。
墨晓白没吭声,大步流星就走到他面前了。
风衣还带着体温呢,裹到扁越人肩膀上的时候,他就闻到了那股熟悉的烟草味,还夹杂着雨水的腥味。这风衣是墨晓白贴身揣着的,连里衬都是热乎乎的。“林子里的老杨头说,一到阴天下雨,你的肩膀就疼得厉害。”墨晓白的声音特别沙哑,雨水顺着下巴滴到扁越人的领口上,“我……我就顺路拿了件风衣过来。”
顺路?
扁越人瞅着他军裤上的泥点子,从基地到林子里老杨头那儿,来来回回起码得有十里的泥路呢,这哪能是顺路啊?
他想把风衣脱下来,手指刚碰到衣扣,就被墨晓白按住了手腕。
墨晓白的手凉得跟冰似的,手指肚上还带着雨水的凉意:“别脱,等我走了你再脱。”
铁皮房外面的雨下得更猛了,噼里啪啦地打在铁皮屋顶上。
庄周一在行军床上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喊了声:“越人哥哥。”
扁越人下意识地就想回头,却被墨晓白拽住了袖子。“先听我把话说完。”他喉结上下动了两下,雨水从头发梢上滴落到衣领里,军装上就被洇出了深色的印子。“上回在那个废弃的医院,我给你的羊毛围巾,是不是给别人了呀?”
扁越人的瞳孔一下子缩了小了点。
那条围巾可是墨晓白用三个月的针线假换来的呢。他老是说自己是个兵痞,可他拆了三条旧军毯,在篝火旁边缝了十七个晚上,那针脚细密得就像姑娘家绣的并蒂莲似的。
半个月之前物资特别短缺,隔壁帐篷有个小丫头,冻得一个劲儿哭,他就把围巾给那小丫头了。
“嗯,给她了。”他眼睛往下看着自己沾了茶渍的袖口,“那小丫头才七岁呢,比小庄还小。”
墨晓白突然就笑了,那笑声和窗外的雷声混在一起,听着就像被揉皱了的纸发出的声音。“我就猜到是这样。”他把手从扁越人的手腕上松开,手指不自觉地在风衣口袋那儿摩挲着,口袋那儿鼓着一块硬邦邦的东西,是还没拆封的巧克力呢。“上回我看你围着那条围巾,还以为……以为你多少还是有点喜欢的呢。”
雨水顺着门框流下来,就像小瀑布一样。扁越人能看到墨晓白脚边的水洼里,自己的影子和墨晓白的影子叠在一块儿了。
他伸手去解风衣的扣子,金属扣子碰在一起的声音在雨声里听得特别清楚:“我不冷,你拿回去吧。”“别!”墨晓白一下子就抓住他的手,手指尖还带着雨水呢,冰得人直打哆嗦,“我不是想把东西要回来……我就想知道,是不是我送出去的东西,你都这么个对待法儿?”他的声音一下子就低了下去,就跟被雨水泡得没了劲儿的棉花似的,“热粥给伤员喝了,巧克力给小庄了,围巾给那小丫头了……那我呢?我在你这儿算个啥呀?”
扁越人只觉得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勒紧了。
他就想起上个月的时候,墨晓白蹲在篝火旁边给他补袜子,那针把手指都给戳破了,血珠子滴到袜子底儿上,就像绣出了一朵歪歪扭扭的小红花似的;又想起墨晓白老是说“老子最烦磨磨唧唧的”,可是他咳嗽得睡不着觉的时候,墨晓白就偷偷跑到林子里去采枇杷叶回来熬水,那手被刺扎得全是血点子。
“晓白啊。”他把手抽了回来,把风衣叠得整整齐齐的放在床沿上,“你值得……值得有一个能把你送的每一样东西都当成宝贝,捧在手心里的人。”
“我不要别人!”墨晓白突然大喊起来,震得这铁皮房子的窗户玻璃都嗡嗡直响。
他的眼眶红得就像是泡在血里一样,雨水顺着下巴滴到叠好的风衣上,弄出了一片深色的印子,“我就只要你!你懂不懂啊?”
这时候房间里一下子就安静下来了,就只能听到雨水拍打铁皮的声音。
庄周一翻了个身,把薄被子给踢开了,扁越人赶忙弯腰去捡被子。这动作就跟根刺似的,一下子扎得墨晓白往后退了半步,后背“砰”的一声撞在铁皮墙上,那声音可闷了。
“你瞧瞧。”他脸上挤出个笑,比哭还难看呢,“你都不舍得看我一眼。”
“宿主,墨晓白的血压升到145\/95了,肾上腺素分泌也不正常了。”智脑的声音突然就在扁越人耳边冒了出来,还带着点机械的那种犹豫劲儿,“需不需要介入去安抚一下啊?”
扁越人给庄周一盖好被子,手指不自觉地在少年头顶翘着的那撮呆毛上摩挲着。
他就想起三天前智脑说墨晓白在强撑着,又想到刚才对方军裤上的泥点子,还记起那条被他转送给别人的围巾——说不定这时候正围在那小丫头脖子上,给她挡着暴雨的寒气呢。
“不用。”他小声嘟囔着,“长痛啊……总归是比短痛更折磨人。”
墨晓白突然一把抓起床上的风衣,转身就想走。
雨水顺着他后背的军装往下流,在地上拉出一道水痕。
走到门口的时候,他突然停住了,背对着扁越人说:“上回在那个废弃医院的时候,我本来是想……想在围巾里缝个纸条的。”他吸了吸鼻子,声音被雨声弄得直发抖,“写上‘越人,我喜欢你’。”
铁皮门被风刮得哐哐直响,墨晓白的身影就这么消失在雨幕里头了。扁越人瞅着门口那空出来的地儿,耳朵里听着自己的心跳声和雨声搅和在一块,那心跳一下比一下跳得猛。
智脑又发出那种机械的声音:“监测到墨晓白正在淋着雨跑呢,体温才35.8c,有失温的危险。”
扁越人把手伸到床沿边摸了摸,那儿还留着风衣的一点温热呢。
他就想起墨晓白缝围巾的时候扎破手指的样子,又想起墨晓白把巧克力藏在军包最里头的事儿,还想起自己每次接过那些东西的时候,说的“谢谢”特别生硬,就跟在完成任务似的。
“越人哥哥。”庄周迷迷糊糊地嘟囔着,小手到处摸索着,最后抓住了扁越人的手指头,“冷。”
扁越人低下头,把少年的被子角又往紧里掖了掖。
窗外的雷轰隆隆地滚过去,他看着雨幕里的背影越来越模糊,喉咙那块儿动了动,感觉有点疼。这疼啊,就得一次疼个够,要不然以后的日子里,就会老是疼,疼得像密密麻麻的针线缝成的疤一样。
竹子的影子在青石板上弄出一片片斑驳的网子似的图案,月光洒进来,落在石桌的茶盏里,就像碎成了一片片银色的鱼鳞。
扁越人垂着眼皮瞅着杯子里晃悠的月亮影子,听着墨晓白的声音从对面传过来,那声音就像一片沾了水的蝉翅膀,湿乎乎、沉甸甸的,好像马上就要掉下来似的。
“那年在云梦泽,你替我挡了那支淬了毒的箭。”墨晓白紧紧握着茶盏,手指关节都泛出了青白的颜色。他说道:“我抱着你往药庐飞奔,你的血把我的衣服都浸透了,可你还笑着打趣我,说‘墨公子你现在这着急的样子,就跟被人抢了糖的小孩子似的’。”
风一吹,竹枝就沙沙沙地响。扁越人的手指在杯沿上轻轻划着。
她可忘不了那天那股浓浓的血腥味,特别呛人。她也清楚地记得墨晓白发髻上的玉冠都歪了,几缕碎发黏在满是汗水的额头,那是她头一回看到他没了往日的镇定。
“后来啊,每次我给你送药材,你总是说‘够了,不用再送了’;我想约你一起看星星,你就说‘夜里露水重,不合适’。”墨晓白突然笑了一下,这笑声里满是苦涩,“我就老是寻思着,可能你就是那种慢热的人呢,也许我再努力努力……”说着,他突然身子往前一倾,袖子里的竹笛滚落到石桌上。“可是今天,我在演武场看到你毫不犹豫地替萧兰陵挡剑,那副不要命的样子……”
扁越人抬起眼睛,正好对上他泛红的眼尾。他的眼睛里就像下着一场小雨,湿漉漉的,可又热得吓人。
“阿越啊,我是不是连给萧兰陵当影子都不配啊?”
石桌上的茶盏“咔”的一声,出现了一道细细的裂纹。
扁越人伸手按住墨晓白想要碰到自己的手,他掌心的温度透过一层薄茧传了过来,这让她想起以前给他包扎箭伤的时候,他的掌心也是这么个温度。那时候她只觉得这是医者该做的,现在才明白,有些温度,是不能轻易接受的。“墨公子。”她的声音很轻,却好似带着冰碴儿的剑一样,“那天我替你挡箭,是因为你是我师兄的好朋友;今天我替萧兰陵挡箭,是因为我和他有约定。”说完,她把手松开,往后退了小半步,竹影映进了她的眼睛里,“你和我啊,根本就不可能。”
风卷着竹叶从石桌那儿吹过,墨晓白的竹笛咕噜噜地滚到了她的脚边。
他看着她往后退的样子,喉咙动了动,最后还是没再说话。
就在他弯腰捡起竹笛的时候,有个亮晶晶的东西掉到了青石板上,碎得像星星似的。
“宿主,墨公子的情绪值降到危险线了。”智脑那机械的声音突然在扁越人的脑海里响起来,声音里还带着点犹豫的温柔,“他刚刚……哭了。”
扁越人看着墨晓白摇摇晃晃离开的背影,他那宽大的袖子扫过竹枝,惊得几点夜里的露水落下来,掉到她手背上,凉得钻心。
她从腰间拿出药囊,这是刚刚给萧兰陵处理剑伤的时候用的,还带着淡淡的艾草香味呢。
“智脑啊,你看过太多故事了。”她看着竹影深处,声音轻得就像一声叹息,“那些拖拖拉拉的感情,到最后哪次不是把两个人都折磨得伤痕累累的?”她把药囊系紧,手指的关节都捏得发白了,“他要是现在疼,咬咬牙也就熬过去了;要是我答应了他,以后的每一天就像钝刀子割肉一样——长痛还不如短痛呢。”远处传来了更漏的声响,已经三更天喽。
扁越人转身朝着药庐走去,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就像一条怎么也斩不断的线似的。
风从竹林吹过,有枯了的叶子打着转儿落到她脚边。她低下头瞅了一眼,突然就想起墨晓白刚刚说的“看星”那事儿。
以前啊,他老是说云梦泽的星星比长安的要亮。
可她当时就觉得他是闲得没事干,现在才恍然大悟,有些约会啊,一旦错过了那可就是一辈子的事儿喽。
竹林的影子越来越浓,她的脚步停了那么一下下,可最后还是没有回头。
爱也好,恨也罢,到了尽头的时候啊,原来连回头的份儿都没有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