枢密院的鎏金铜钟又一次被撞响,那急促、刺耳,如同濒死之人心跳般的嗡鸣,狠狠撕扯着殿内沉滞的空气。
殿外,冰冷的秋雨不知何时已织成一张绵密无边的灰网,无情地抽打着殿顶的琉璃瓦,发出万千细碎又令人心慌的噼啪声,仿佛是无数双无形的手,在绝望地抓挠着这片摇摇欲坠的江山。
“报——!淮北急报!流民啸聚三万,已……已攻破淮北外城!守军…守军尽没!”
“报——!睢阳八百里加急!乱民勾结吴寇细作,纵火焚烧睢河粮道!漕粮……漕粮尽毁于火!”
“报——!横山急讯!山匪袭扰大隅码头,抢走漕运船五十艘!粮秣断绝!”
一个个传令兵浑身泥水,滚爬着冲进大殿,嘶哑的声音如同钝刀,一下下割在殿中每个人的神经上。每一份奏报落下,都像一块沉重的巨石,砸得那张铺陈在巨大案几上的大楚疆域图瑟瑟发抖。
地图上,象征叛军与匪患的朱砂点,已密密麻麻如瘟疫般蔓延开来,北境、西陲、南疆,烽烟四起,而此刻最致命的红点,正疯狂地在帝国腹心之地跳动、扩散,像一张贪婪的血盆大口,吞噬着仅存的膏腴。
胡子花白的老枢密使陈庆之,身体猛然一晃,枯瘦的手指死死抠住冰冷的紫檀木案几边缘,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一片惨白,青筋在松弛的皮肤下狰狞凸起。
他浑浊的目光死死钉在代表淮北的那个刺眼红点上,声音如同被砂纸磨过,干涩而暴怒:“兵呢?!调兵!速调京畿大营一万精锐,驰援淮北!即刻!”
侍立一旁的参军脸色灰败,深深弯下腰,几乎要将额头抵到冰冷的金砖地面,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回……回大人,京畿大营……彭城大营……如今……如今能战的御林军,仅余五千了。再调……再调沣京,就……就真的空了!”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砸在地上,也砸在老枢密使的心上。
“空了……”陈庆之喃喃重复,仿佛第一次听懂这个词的含义。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他眼前发黑,踉跄着后退半步,枯瘦的手紧紧捂住胸口,几乎要扶不住沉重的案角。
那张布满沟壑的脸庞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窗外凄冷的雨声更急,无情地灌入耳中,如同大楚王朝悲怆的挽歌。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即将彻底淹没大殿时,殿门处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被猛地推开一道缝隙。凄风裹挟着冰冷的雨丝汹涌而入,吹得殿内烛火狂乱摇曳,光影明灭不定。
两个身影,一道刺目的猩红,逆着风雨,坚定地踏入殿门的光影交界处。
来人身披一副样式奇特的软甲,并非军中常见的制式铁甲,那猩红的底色上,用更深的暗红丝线,绣满了荆棘缠绕、怒放盛开的蔷薇花纹,妖异而坚韧。
雨水顺着她甲叶的缝隙蜿蜒流下,在她脚下的金砖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迹。腰畔悬着一柄样式古朴的短刃,刃柄乌黑。雨水打湿了她额前几缕散落的黑发,紧贴在白皙却透着刚毅的额角。
她身后,紧跟着另一位同样披着猩红软甲的女将,身形略高,眼神锐利如鹰。两人在殿心站定,无视满殿惊疑不定的目光,单膝跪倒在冰冷的金砖之上,雨水顺着她们的甲胄流淌,在身下汇成小小的水洼。
“末将,血蔷薇军团军团长,贾敏、参军贾钥!”为首的女将声音清越,穿透殿外哗哗的雨幕,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大殿里,“请枢密院拨给甲胄兵器!我血蔷薇军团,愿率本部女兵,开赴地方,平靖匪患,保境安民!”
贾敏双手高高托起一份卷宗,雨水迅速打湿了卷宗表面。
“血蔷薇……”陈庆之浑浊的目光聚焦在那抹刺目的猩红上,仿佛被烫了一下。
他艰难地喘息着,混乱的记忆深处,骤然翻腾起三个月前那份几乎被前线惨败淹没的战报——盘山脚下,一支由原西五地女子组成的军团,面对数倍于己的凶悍流寇,死战不退,竟奇迹般地将敌人击溃,甚至阵斩了恶名昭彰的南唐密谍首领“滴血钩”。
那份战报当时只换来枢密院一声疲惫的“知道了”,此刻却像一道微弱却倔强的闪电,劈开了他眼前浓重的绝望迷雾。
他的目光艰难地转向参军。参军会意,快步上前,从贾敏手中接过那份被雨水浸得有些沉重的卷宗,展开在枢密使面前。陈庆之的目光扫过卷宗上清晰的墨字:藤甲一万副,精铁枪头一万五千个,强弩一千五百张,配套箭矢五万支……
这些数字,足够装备一个中等规模的军团了。可……交给一群女子?陈庆之的目光再次落回殿下那两个跪在雨水中、脊梁却挺得笔直的身影上。
贾敏微微抬着头,雨水顺着她的下颌线滴落,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没有丝毫退缩与乞怜,只有一种近乎燃烧的决绝。
他仿佛透过这双眼睛,看到了盘山脚下那些浑身浴血却死战不退的身影,看到了原西大地在战火中哀嚎的妇孺,看到了枢密院案几上那无数标注着“匪乱”、“陷落”的绝望奏报。
京畿大营已空。地方糜烂。大楚,还有选择吗?
一股巨大的疲惫和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冲动同时攫住了他。陈庆之喉头滚动了一下,干涩得如同砂砾摩擦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内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中:“准了。”
殿内响起一片压抑的吸气声。
“兵额不限。”陈庆之的目光越过贾敏,仿佛穿透了殿外的雨幕,投向那烽烟四起的帝国腹地,“只要……只要你养得活,便去招吧。”
“末将……谢大人!”贾敏的声音瞬间哽住,深深叩首下去。
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金砖上,发出一声闷响。再抬起头时,雨水混着滚烫的泪水,在她沾满泥泞的脸上冲刷出两道清晰的痕迹。
她想起了张掖城头,那些被乱箭射穿、被长刀劈倒,像破碎的布娃娃一样坠落的姐妹;想起了千里原西,赤地焦土,无数妇人抱着饿殍般的孩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绝望眼神。
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紧握的拳头藏在冰冷的甲叶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楚,支撑着她没有当场失态。
养得活?她咀嚼着这三个字,一股比愤怒更沉重、比悲伤更坚韧的力量,在胸腔里疯狂滋长。会的,一定能!一定!
三日后,原西五地,榕湖县城。
连日凄风苦雨终于停歇,惨白的日头有气无力地悬在灰蒙蒙的天上。县城中心的广场,却反常地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
沉默像一块巨大的裹尸布,笼罩着整个广场。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烟草的呛人气味、汗水的酸馊气,以及一种更深沉的、令人窒息的绝望。
她们大多是女人,穿着打满补丁的粗布衣裳,脸上刻着风霜与苦难的痕迹,眼神空洞麻木,如同被榨干了汁水的枯草。她们的目光,都死死地投向广场中央那个临时搭建起来的高台。
高台上,猩红的蔷薇旗帜在微凉的秋风中猎猎作响。旗帜下,贾敏一身猩红软甲,如同燃烧的火种。她的目光缓缓扫过台下那一片死寂的、灰败的人海。没有激昂的鼓点,没有雄壮的军乐,只有一片令人心头发沉的压抑死寂。
贾敏沉默地解下腰畔那柄乌木鞘的短刃。“铮”的一声清越龙吟,短刃出鞘。冰冷的刃身在惨淡的日光下,反射出一道刺目的寒光。
她伸出左手,摊开手掌。没有任何犹豫,冰冷的刃锋毫不犹豫地划过掌心!一道深红的血线瞬间绽开,滚烫的鲜血如同断了线的红玛瑙珠串,争先恐后地涌出,滴滴答答,落进她面前一只半人高的粗陶酒坛里。浓稠的鲜血在浑浊的酒液中迅速晕开,沉浮,将整坛酒染成一种惊心动魄的暗红。
贾敏举起那只染血的左手,伤口处鲜血淋漓,她的声音不高,却像淬火的精铁,冰冷、坚硬,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犹疑的力量,清晰地穿透了广场的沉默:
“我等女子,未必不如男儿!”
她的目光如炬,灼烧着台下每一双麻木或悲戚的眼睛:“今日入我血蔷薇,不为封侯拜相,不为青史留名!只为保家卫国,护我身后父母儿女,护我脚下家园乡土!有敢应者——”
她猛地抓起旁边一只粗瓷海碗,舀起满满一碗暗红刺目的血酒,高高举起,血酒在碗沿晃动,映着她苍白的脸和燃烧的眼:“饮此血酒!刻名入册!同生共死!”
话音落下,广场陷入更深的死寂。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远处几声乌鸦的聒噪。仿佛连风都停滞了。
“我愿入营!!!”这一声嘶吼,仿佛是从地狱深处传来的一般,凄厉而又变调,就像一只受伤的母狼在痛苦地哀嚎,又像一把利剑,猛地刺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死寂。
人群的边缘,一个身形消瘦、骨瘦如柴的妇人,如同一头发狂的野兽,突然推开了面前的人群,踉踉跄跄地朝着高台狂奔而去。她身上的麻衣早已破烂不堪,上面沾满了泥污,仿佛已经经历了无数的苦难和折磨。而在那乱蓬蓬的头发下面,隐藏着的是一张被仇恨和绝望彻底扭曲的脸,让人看了不寒而栗。
“我男人……我男人死在黄山了!被那些天杀的吴狗砍成了三截!!”她一边跑,一边声嘶力竭地哭喊着,那声音在这寂静的空气中回荡,让人毛骨悚然。
终于,她冲到了高台之下,猛地停下脚步,仰起那张满是泪痕的脸,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贾敏手中的那碗血酒,仿佛那是她最后的希望。泪水和鼻涕在她的脸上肆意横流,她的声音也因为过度的哭泣而变得嘶哑,几乎到了泣血的程度。
“我要替他杀贼!杀光那些畜生!给我一碗!给我!!”她的喊声中充满了无尽的悲愤和绝望,让人不禁为之动容。
这声泣血的呐喊,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
轰!
整个广场瞬间被点燃了!
“给我一碗!我儿子被山匪抢走了!尸骨都找不到啊!”
“算我一个!家里的房子、粮食,全被那群畜生烧光了!我跟他们拼了!”
“还有我!爹娘都饿死了,就剩我一个了!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了!”
“姐姐!我……我也能拿枪!”一个梳着双丫髻、面黄肌瘦的少女,怯生生地挤出人群,声音虽小,却带着一股倔强。
压抑太久的火山终于爆发。哭喊声、咒骂声、决绝的誓言,汇成一股悲怆而狂暴的洪流,席卷了整个广场。人群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地涌向高台。
无数只手伸向那只盛满血酒的粗陶酒坛,无数双被苦难磨砺得粗糙不堪的手,颤抖着接过女兵递来的海碗,将那暗红、腥甜、滚烫的血酒,仰头灌下。
辛辣的酒液混合着浓重的血腥气冲入喉管,带来一阵剧烈的灼烧和咳嗽,更点燃了她们眼中沉寂已久的火焰。
高台一侧,血蔷薇的文书官们早已铺开厚厚的名册,蘸饱了浓墨的毛笔在粗糙的纸张上飞快地游走。
一个个或娟秀、或笨拙、或歪歪扭扭的名字,被深深地刻入血蔷薇的名册,也刻入了这片烽烟乱世的历史。她们的名字,不再是依附于父兄丈夫的符号,而是血蔷薇的战士。
贾敏站在高台中央,看着下方汹涌的人潮,看着那一张张被泪水、仇恨和新生希望冲刷得无比清晰的脸庞,她那只受伤的手掌还在渗血,染红了握着的碗沿。
她胸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酸楚与豪情。枢密院那句冰冷的“养得活”,此刻不再是负担,而是沉甸甸的责任,是必须践行的誓言。
她们不仅要拿起枪,更要在这片被战火蹂躏的土地上,重新撑起一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