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州城的夜晚,是一张被拉到极致的弓。
方才城墙上的那阵骚动,便是射出的第一支鸣镝。
整座城池的弦,都因此而嗡嗡作响。
宵禁的梆子声敲得又急又响。
一队队巡逻兵手持火把,脚步杂乱地穿行在空旷的街道上,甲胄摩擦声刺耳。
家家户户门窗紧闭。
就连平日里最凶悍的猎犬,此刻都夹紧了尾巴,在窝里瑟瑟发抖,不敢吠叫一声。
空气里,每一粒尘埃都浸透了紧张。
李承泽佝偻着背,一瘸一拐地走在前面。
他那张被权景瑶“妙手勾勒”过的脸,此刻成了最好的护身符。
昏黄的火光下,那道从眉骨贯穿到嘴角的狰狞疤痕,让他看起来就像一个常年混迹于市井的泼皮无赖。
这样的人,在迪州城,最是常见。
巡逻队经过,投来嫌恶一瞥,便匆匆移开视线,仿佛多看一眼,都会污了眼睛。
一个落魄潦倒的老头,不值得他们浪费半点心神。
李承泽将“赵大有”这个角色,演到了骨子里。
他不再是那个运筹帷幄的西疆总督。
只是一个对官兵充满了畏惧,却又带着几分油滑的本地混子。
遇到巡逻队,他会下意识地缩起脖子,贴着墙根走,脸上堆叠起卑微的讨好笑容。
那副窝囊的样子,连他自己都觉得恶心。
可偏偏,也正是这副窝囊相,让他和黛玉数次与巡逻队擦肩而过,都有惊无险。
黛玉跟在他身后,始终保持着三步的距离。
她依旧一身清雅,却将周身光华尽数敛去。
整个人化为一道淡影,悄然融进夜色深处。
若非亲眼所见,谁能想到。
这个看似柔弱无害的小姑娘,就是方才在城墙上引动风云之人。
两人穿过几条大街,很快便钻进了一片贫民区。
这里的巷子,窄得只能容一人通过。
两旁的土坯房,东倒西歪,仿佛一阵大风就能吹垮。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牲畜粪便、劣质燃油和食物酸腐后混合在一起的、令人作呕的复杂气味。
李承泽对这里显然极为熟悉。
他七拐八绕,很快便在一处毫不起眼的院门前停下了脚步。
院门是用几块破木板钉成的,连个像样的门环都没有。
他没有敲门,而是极有规律地在门上叩了三下。
一重,两轻。
片刻后,院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拉开一道缝。
一股浓郁的羊膻味,混杂着淡淡的奶香,扑面而来。
门后,探出一颗黑黢黢的小脑袋。
是个七八岁的男孩。
赤着脚,身上只穿了一件宽大的、不知是什么动物皮毛缝制的坎肩,露出两条瘦骨嶙峋、像柴火棍一样的胳膊。
他警惕地打量着门口的“赵大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
李承泽没有说话,只是从怀里摸出一块黑乎乎的东西,递了过去。
是半块干硬的麦饼。
男孩看到麦饼,眼睛更亮了。
他一把夺过麦饼,塞进怀里,然后侧身让开了路。
自始至终,两人没有任何语言交流,却完成了一场默契的交易。
李承泽率先走了进去,黛玉紧随其后。
院门在他们身后,悄无声息地关上了。
院子不大,泥土地面坑坑洼洼。
正对着院门的是三间低矮的土坯房,左手边,却搭着一个蒙古包似的圆形帐篷。
帐篷的门帘掀开着,里面透出昏黄的灯火,隐约能看到几个人影围坐在火堆旁。
方才开门的那个男孩,此刻正蹲在帐篷门口,狼吞虎咽地啃着那半块麦饼。
他的家人,对此视若无睹。
显然,李承泽用这种方式“收买”他,不是第一次了。
李承泽没有理会帐篷里的人,径直推开了正中那间土坯房的门。
一股尘封已久的土腥味,迎面扑来。
黛玉微微蹙了蹙眉。
房间里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李承泽摸索着,点亮了桌上唯一的一盏油灯。
豆大的火光,驱散了些许黑暗,也照亮了这间屋子的全貌。
家徒四壁。
这是黛玉脑中闪过的第一个词。
屋里除了一张用土坯搭成的床炕,和一张被砍断了一条腿、歪歪斜斜的破木桌,以及两把小马扎,再无他物。
墙角蛛网密布,地面落灰深厚,一踩一个脚印。
处处都透着废弃已久的气息。
“郡主,委屈你了。”
李承泽放下油灯,从床炕下的暗格里,拖出一个樟木箱。
里面是一床用油布包裹好的干净被褥,还有一些密封好的清水和干粮。
他一边打扫,一边将干净的被褥铺在土炕上。
解释道:“这里是我早先置办下的一处落脚点,平日里都空着,只有最紧急的时候才会启用。”
“院里那户人家,是本地的牧民,年前遭了灾,才搬到城里。我每月给他们一些粮食,他们便帮我照看着这院子,顺便……充当我的耳目。”
李承泽语气很平淡,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可黛玉却听出了那平淡之下的深意。
收买人心,安插眼线。
将最混乱、最肮脏、最无人问津的地方,变成最安全的地方。
这位李大人,确是此道高手。
他将一切都安排得明明白白,甚至连邻居都早已“收编”。
“他们……可靠吗?”黛玉问。
“对他们来说,没有可靠不可靠,只要不饿肚子。”
李承泽自嘲地笑了。
“我能让他们吃饱,他们就能为我做任何事。”
“反之,我若倒台,他们会是第一个冲上来踩我一脚的人。”
话很直白,也很现实。
黛玉没有再问。
她走到那张破木桌旁,用帕子轻轻拂去小马扎上面的灰尘,坐了下来,闭目沉思。
李承泽铺好床铺,又将水和干粮摆在桌上,这才在黛玉对面坐下。
他看着黛玉那张清丽绝俗的脸。
心中,却是波澜起伏,久久不能平静。
今夜发生的一切,彻底颠覆了他多年来的认知。
他引以为傲的算计,在绝对的实力面前,竟如此苍白无力。
李承泽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一个念头陡然贯穿脑海。
或许,从一开始,她就看穿了一切。
她之所以会答应前来迪州城,不是因为他的算计,也不是因为圣上的旨意。
是她自己想来!
为大雍的万千将士,为大雍万里江山,尽一份心力!
他猛地抬头,看向黛玉。
黛玉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正静静地看着他。
那双眸子,清澈,幽深,能洞穿人心。
李承泽感觉自己所有的心思,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都无所遁形。
“李大人,”黛玉忽然开口,声音清清淡淡。
“你布在城中的暗桩,不止扈五一个吧?”
是陈述,而非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