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泽浑身一僵。
油灯的火苗,在他骤然紧缩的瞳孔里,疯狂跳跃。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剥光了衣服的囚徒。
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后手,都在这双清冷淡然的眸子前,无所遁形。
他以为自己算计得天衣无缝。
到头来,却不过是对方的顺势而为。
良久,他喉结滚动,吐出一口浊气,紧绷的脊背彻底松弛下来。
有挫败,有惊骇,更多的,却是一种如释重负的坦然。
“郡主……慧眼如炬。”
他苦笑着,声音沙哑。
“下官这点微末伎俩,在您面前,确实是班门弄斧了。”
他没有否认,也无法否认。
“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
“扈五是我放在明面上的一颗棋子,也是我抛给阿木尔的诱饵。”
“他这样的人,贪生怕死,见利忘义,最容易被收买,也最容易叛变。”
“我让阿木尔知道的,都是我想让他知道的。”
李承泽的眼中,重新燃起了属于西疆总督的精光。
那是一种将人心玩弄于股掌的自信。
“我真正的暗桩,如深埋地下的树根,盘根错节,却从不轻易冒头。”
“他们彼此之间,甚至都不知道对方的存在。”
“只有我,才能驱使他们。”
黛玉静静地听着,不置可否。
她对这些权谋之术,并无太大兴趣。
她只关心,如何以最小的代价,拿下迪州城。
“你的‘大礼’,要如何送出?”黛玉直入正题。
李承泽精神一振。
他知道,青阳郡主这是认可了他的计划。
“明日攻城,主攻方向必是西门。”
“权将军的神机营,此刻定在连夜赶制破城车。”
“而我的‘大礼’,就藏在西门之内。”
他压低声音,每一个字都透着森然的寒意。
“西门城楼后不远处的一条巷子里,是迪州城的军械库。”
“那里不仅存放着大量的兵器、箭矢,还有数十大桶用于守城的桐油和火石。”
“一旦破城车开始撞门,我就让人,点燃整个军械库!”
黛玉的眸子微微一亮。
釜底抽薪。
好一招釜底抽薪。
大火一起,不仅能烧毁敌军的战争储备,更能动摇其军心。
烈焰和浓烟,会成为最好的掩护。
更致命的是,军械库紧邻城门。
那数十大桶桐油一旦被引燃,火龙翻滚,足以在迪州城造成前所未有的混乱。
到那时,迪州城,将不攻自破。
“负责执行此计的人,是谁?”黛玉问。
“萨曼德。”
李承泽吐出一个陌生的名字。
黛玉抬眸,目光里带着审视:“这人,不会也和扈五一样吧?”
一个弃子,她不想看到第二个。
“郡主尽可放心。”李承泽笑了,笑得胸有成竹。
“这世上,没有比一个只为复仇而活的人,更可靠的棋子了。”
他顿了顿,将一段尘封的血腥往事,用最不起波澜的语调娓娓道来。
“萨曼德是个孤儿。”
“五岁时,他讨饭,饿倒在路上。”
“被草原上一家猎户的龙凤胎捡了回去。”
“从此,便被那家猎户收养。”
“龙凤胎男孩叫纳迦,女孩叫曼丽。”
“草原上的风,养成了他们兄妹的爽朗,也养成了萨曼德的沉默寡言。”
“萨曼德十五岁时,猎户夫妇染了重病,相继离世。”
“从此,三人相依为命。”
后来,萨曼德与曼丽渐生情愫。
在曼丽十八岁那年,二人决定成亲。
“曼丽人如其名,生得极美。”李承泽的语气平淡无波。
“成亲前一日,萨曼德在家布置新房。”
“纳迦陪着妹妹曼丽去迪州城,去买曼丽早就看好的一件纱丽。”
只因成亲当日,曼丽想以最美的形象,出现在心上人面前。
“然后,他们就碰上了阿木尔的同胞弟弟,阿布尔。”
李承泽的嘴角扯出一丝冰冷的笑。
“那个畜生在街上纵马,一眼就看中了正试纱丽的曼丽,光天化日之下,直接带人强掳。”
“纳迦追去要人,却连阿布尔府邸的大门都没进去,就被砍死在了街上。”
“迪州城的百姓,敢怒不敢言。”
“曼丽性子刚烈,被凌辱时,用头上的一支银簪狠狠刺向阿布尔的咽喉,可惜没能成功,便一头撞死在了柱子上。血溅满地。”
油灯的火苗轻轻摇曳,将李承泽的脸映得忽明忽暗。
“一日之间,萨曼德失去了一切。”
黛玉静静听着,长长的睫毛垂下,遮住了眼底的所有情绪。
李承泽继续道:“少年人热血上头,一心报仇。”
“萨曼德揣着一把磨尖的牛骨刀,趁夜翻进了阿布尔的府邸,想与那畜生同归于尽。”
“可惜,他运气不好。”李承泽嘴角露出嘲讽的讥笑。
“那天,阿木尔正好去看望他那个宝贝弟弟,被他逮个正着。”
“阿木尔亲自审问,当场就打断了他三根肋骨。见他眼底的仇恨浓得化不开,觉得无趣,便直接一刀捅进了他的心脏,让人把他扔去城外草原上喂狼。”
说到这里,李承泽抬起眼,直视着黛玉。
“萨曼德的心脏长得异于常人,偏右了三分。”
“阿木尔做梦也想不到,他亲手制造了一个最可怕的敌人,又亲手将这个敌人,送到了我的手上。”
“是我的人,在狼群啃噬过的尸堆里,找到了尚有一口气的萨曼德。”
“我救活了他,养好了他的伤。”
“为了复仇,萨曼德求我,找人用南疆蛊虫,彻底改换了形貌,却因此,成为哑巴。”
“我花了不少功夫,给他伪造了一个铁匠的身份,又使了些银子,才把他塞进了军械库。”
“他目前是军械库的一名铁匠,负责修补兵器。”
“一个手艺精湛、又不会说话的哑巴,在那种地方,反而是最不引人注意的。”
“萨曼德潜伏在那里,日复一日地修补着仇人的兵器,只为等待一个机会。”
李承泽身体微微前倾,一字一顿地问:“郡主您说,我送阿木尔的这份‘大礼’,够不够分量?”
黛玉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最危险的地方,最不起眼的人。
哑巴,天生就容易被人忽略。
也最不可能泄露秘密。
“你如何联系他?”
这才是最关键的问题。
李承泽的脸色,瞬间凝重起来。
“这正是我最头疼的地方。”
“方才城墙上闹出那么大动静,此刻全城必然戒严。”
“军械库更是重中之重,守卫会比平时森严十倍。”
“我与萨曼德约定了暗号,是一种特殊的敲击声。”
“我必须靠近军械库百步之内,用特定的节奏敲击,他才能‘听’到。”
李承泽的计划,环环相扣。
却在最后一步,陷入了死局。
别说百步,现在恐怕连靠近军械库千步以内,都难如登天。
“我原本的计划,是制造一场更大的混乱,引开守卫的注意,而后冒险一试。”
说完,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黛玉。
那眼神里,
是孤注一掷的希冀。
他知道,若这世上还有人能做成这件事。
那个人,一定就是眼前这位青阳郡主。
黛玉没有立刻回答。
烛火摇曳,在她平静的脸上投下淡淡的光影。
她阖上双眸,神识瞬间沉入识海。
“木灵。”
“主人,我在。”一道柔和的声音自她意识深处响起。
“帮我看看,迪州城的军械库附近,可有草木?”
“请主人稍等。”
片刻后,木灵的声音再次响起。
“回主人,军械库乃金石之地,寸草不生。”
“但在其后院的墙角,有一株百年的老槐树,根系极为发达,已经穿透地基,蔓延到了军械库的锻造房之下。”
黛玉缓缓睁开了眼睛。
清冷的眸子里星河流转。
成了。
她看向面带焦灼的李承泽,声音淡然。
“你不需要靠近军械库。”
李承泽一愣。
“你只需去那株老槐树下。”
黛玉伸出纤纤玉指,蘸了点茶水,在桌上画出了一个大概的位置。
“找到它。”
“然后,将你的暗号,敲在树根上。”
李承泽的呼吸,猛地一滞。
敲击树根?
他死死地盯着桌上晕开的水渍,大脑飞速运转。
树根……在地下……
地下……是土地。
土地……连通着锻造房……
萨曼德是个铁匠!
为了更好地感知地火的温度,他常年赤脚站在土地上!
他对地面的震动,远比常人敏感百倍!
通过树根,将敲击的震动,直接传导到锻造房的地底,再无声无息地传到他的脚下!
这个念头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他所有的思维定式!
匪夷所思!
这根本不是计谋!
简直是……神来之笔!
直接绕开了所有守卫、所有墙壁、所有凡俗规则的通神手段!
李承泽猛地站起身。
“哐当!”
他因为动作过猛,身体后退时直接将身下的小马扎撞翻在地,发出一声巨响。
他却恍若未闻。
他原以为,自己已经很高估这位郡主了。
可现在他才发现,自己那点所谓的权谋算计,在她面前,简直如同孩童的沙盘游戏。
人家根本不屑于和你玩这些。
我还在算计人心,她却在调动天地!
“郡主……”
李承泽胸膛剧烈起伏。
看向黛玉的眼神,已经从最初的合作与试探,变成了彻底的敬服与震撼。
而后,他整了整衣冠,对着黛玉,郑重其事地,行了一个长揖及地的大礼。
这一拜,诚意十足。
“此计若成,大雍数十万军民,皆感念您的恩情!”
李承泽抬起头,眼眶竟有些泛红。
“我李承泽此生,自诩算计人心。”
“今日方知,何为天地之棋。”
“从今往后,李某愿为郡主手中一子,马首是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