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一线灰白撕开了墨汁般的夜幕。
天,要亮了。
迪州城内外的肃杀之气,却比昨夜更甚。
城外,大雍军营已然彻底苏醒。
冷冽的晨风卷着泥土和草木的湿气,吹过迪州城外的原野,也吹过数十万大雍甲士冰冷的铁衣。
用过朝食的士卒们早已列阵完毕,口鼻中呼出的白气,在刚刚破晓的天光下,聚成一片淡淡的雾。
军阵死寂。
除了战马偶尔打着响鼻,不安地刨动着蹄子。
听不到半点多余的声响。
帅帐前,镇国公韩佑一身玄甲,神情冷峻。
鹰隼般锋锐的目光扫过军阵,不见波澜,却自有千钧之重。
“传令。”韩佑开口,声音不高,却压过了风声,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擂鼓!”
“咚——咚——咚——”
三通鼓罢,沉重如山,砸在每个人的心口。
大地随之震颤。
点将台前,万籁俱寂。
“权将军!”
“末将在!”权景朔跨步出列,甲胄铿锵。
韩佑的视线落在他身上,停留了足足三个息。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谁都知道,第一个被点到将的,将领受最艰巨,也最惨烈的先锋任务。
九死一生,与泼天军功相伴。
“命你率凉州军,以破城车为先导,主攻西门。”
“不计代价,天黑之前,给本帅砸开迪州城的大门!”
“末将领命!”
权景朔闻言,非但没有惧色,反而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笑得像一头即将扑食的饿狼。
“郭将军!”
韩佑冷肃的声音再度响起。
郭开出列:“末将在。”
“你带领你军中所有的神射手,带上穿云箭,”
韩佑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不带一丝商量的余地。
“一支,都不能少。”
“西门城楼上的重弩、投石机、哨塔,在破城车抵达前,本帅要它们全部变成一堆破铜烂铁废木头!”
“同时,掩护凉州军向城门推进!”
尽管早有预料,郭开的脸皮还是抽搐了一下。
那可是他积攒了十年的心血。
可迎上韩佑那双杀意凛然的眼睛,他只能将所有不舍咽进肚子,咬牙抱拳。
“末将……遵命!”
韩佑的目光从郭开那张写满肉痛的脸上挪开。
“赵将军、周将军、王将军!”
三名身形各异的将领大步出列,甲叶碰撞,齐声应诺:“末将在!”
“你三人各领本部兵马,分别佯攻东、南、北三门,声势要做足,把阿木尔的兵力部署给本帅彻底搅乱!”
“是!”
几位将领齐齐领命而去。
帅帐前,再无声息。
韩佑表情冷厉,手臂抬起。
手中那面代表着大雍军魂的赤红色令旗,在微熹的晨光中,像一团燃烧的火焰。
下一刻,令旗撕裂冰冷的空气,悍然前劈!
“全军,出击!”
“吼——!”
短暂的死寂之后,山呼海啸般的应诺声冲天而起。
大战,在这一刻,以雷霆万钧之势,轰然运转。
城墙之上,阿木尔早已被鼓声惊动。
沉闷的鼓点,好似直接擂在他的心脏上,连脚下的城砖都在嗡鸣。
他披着厚重的熊皮大氅,立在西门城楼的风口,任由冰冷的晨风吹乱他虬结的胡须。
城外,大雍的军阵如黑色潮水,缓缓压来。
无数旗帜汇成的钢铁森林,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可阿木尔脸上非但没有惧色,反而咧开嘴角,露出一抹残忍的狞笑。
“来了,终于来了。”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沙哑地对身旁一个脸色苍白的汉子说道。
脸色苍白的汉子正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弟弟,阿布尔。
阿布尔裹着华贵的狐裘,在寒风中缩着脖子,眼中满是阴狠与倨傲。
他正是逼死萨曼德未婚妻的元凶。
“二弟,你看,大雍的皇帝老儿,还是这么沉不住气。”阿木尔的语气尽是嘲弄。
阿布尔哈了口白气,狂妄地道:“一群南方的软脚虾,懂什么打仗。还不是仗着人多,想用人命来填咱们的迪州城。”
他伸手指着远处缓缓移动的庞然大物,嗤笑一声:“就凭那些破木头车?正好给咱们的滚石和火油当靶子。”
昨夜的那上百桶桐油,可是他亲自盯着灌满的。
看着城外黑压压的人潮,阿布尔的得意再也藏不住。
“大哥,就让他们攻。冲进来的人马越多越好,正好给咱们的‘烤炉’添柴。”
“哈哈哈!”阿木尔也放声大笑。
想到昨夜的布置,他好似已经看到了数万大雍精锐在火海中哀嚎挣扎的惨状。
那种景象,光是想想,就让他浑身的血液都滚烫了起来。
“说得好!传令下去,让西门的守军象征性地抵抗一下,别把人吓跑了。”
“等他们进了瓮城,就关门,点火!”
阿木尔兄弟二人的狂笑声在城楼上回荡,显得格外刺耳。
旁边,一个身材魁梧如铁塔的壮汉,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此人是瀚海部的拓跋烈,西疆最大部族的继承人,也是瀚海部公认的第一勇士。
他身上厚实的狼皮大氅也掩不住肌肉贲张的轮廓,古铜色的脸庞上,一双眼睛锐利得像是草原上的鹰。
他听不惯这俩蠢货的狂言,冷冷地打断了他们的笑声。
“韩佑这个人,最好别小看。”
拓跋烈的声音不高,却像一个无情的巴掌,瞬间扇退了阿木尔兄弟脸上的笑意。
阿布尔脸色一沉,扭头瞪着他,语气不善:“拓跋烈,你什么意思?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拓跋烈看都懒得看他一眼,目光依旧死死盯着城外那片正在推进的黑色潮水。
“我父亲曾与他打过交道,说他战场上是个不按套路出牌的疯子,也是个心狠手辣的屠夫。”
“屠夫?”阿布尔嗤笑一声,满脸不屑,“正好,等会儿咱们就把他变成被屠的猪!大哥,你说是不是?”
阿木尔脸上的笑意也淡了些。
他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对拓跋烈说道:“拓跋兄,你多虑了。这大雍人打仗,无非就是靠人多。他再疯,还能飞上咱们这数丈高的城墙不成?”
拓跋烈终于缓缓转过头,那双鹰隼般的眸子盯住了阿木尔。
“他不会飞。”
“但他会挖坑。”
“我听父亲说过,三年前韩佑平定南疆叛乱,对付一座坚城。”
“他围而不攻,每日只让士兵在城外叫骂,骂累了,就换人上去唱曲儿。”
“一个月后,城中守将以为他黔驴技穷,放松了警惕。”
拓跋烈顿了顿,声音愈发冰冷:“结果,他用一个晚上,引来洪水,把那座城变成了一片烂泥塘。城中十万守军,无一生还。”
城楼上的风,似乎都停了。
阿布尔的脸色变了变,嘴硬道:“我们迪州城外无江无河,他拿什么淹?”
何况,挖坑?
谁给谁挖坑还不一定呢!
阿布尔想到了昨夜他和大哥的布置,不以为然,“大哥,别听他胡说八道!”
“他就是胆小!大雍京中危急,韩佑肯定是想集中兵力拼死一搏罢了!管他什么阴谋诡计,等他的人进了瓮城,一把火下去,神仙也得烧成灰!”
说着,他似是想到了什么乐子,凑到阿木尔耳边,压低声音笑道:“大哥,我昨天又从城里抓了几个水灵的女子,等打退了这波攻势,给你送两个过去?”
阿木尔眉头一皱,劝过他多少回,不要再强抢民女,但他这弟弟全当了耳边风。
好在,这弟弟对自己倒是忠心耿耿。
罢了,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就在这时,城外黑色的军阵骤然停下。
距离城墙约莫一里,恰好在重弩和投石机的射程之外。
“嗯?”阿布尔有些意外,“怎么停了?不敢上来了?”
阿木尔没有作声,双眼微微眯起。
他看到,在大军阵前,有一片独立的方阵脱颖而出。
那些士卒,并未持盾握枪,而是人手一张足有一人高的巨弓。
最前排的弓手,已经齐刷刷地半跪于地,从背后的箭囊中,抽出了一支与众不同的箭矢。
箭矢通体漆黑,箭头却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铜色,比寻常箭矢粗长了一圈,尾羽更是硕大无比。
阿木尔的心头,猛地一跳。
“传令!”他几乎是吼出来的,“盾牌手!上护板!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