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阳看到方羽被杀的那一刻，比起对死亡的恐惧，更深刻的，是希望彻底破灭的绝望。
沈燃愣住了，震惊之余，大脑一片空白，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要说点什么。然而，简阳却没有给任何人反应的机会——他猛地转身，像一阵狂风般冲出了战场，不知去了哪里。
Jane几乎是下意识地追了上去。
剩下的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小仵作早已等在通往梦境之地的入口，她看到来的是简阳和Jane，微微松了口气。
Jane的行动成功了，这意味着……他死了。
方羽，或者说曾经的Vincent，死了。
这是她和Jane亲手策划的行动，他们设计了一切，亲手杀死了他。
那时候，Vincent死后，简阳也无缘无故地消失了，无人知晓他的去向。小仵作和Jane也在这段时间里陷入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氛围，一切都显得诡异至极，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直到某天，公会里有人偶然提起，似乎在某个地方见到了简阳。
——为什么他的等级变得如此之低？
——为什么他从野蛮人变成了萨满？
——为什么他竟和别人在一起？
她们还发现了那个人，那个总跟在简阳身边的人。
简阳会用温柔的眼神看着他，会对他笑，会毫不犹豫地护在他身前……
直到有了一次短暂的交谈，简阳清晰地记得她们的名字，也清楚记得所有的事情。
那一刻，她们意识到——那个人，很有可能就是Vincent。
可就在此时，一个更惊人的事实浮现了——她们竟然……对Vincent 的长相毫无印象。
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猜想浮现：他，或许根本不是和她们一样的外来者。
她们终于忍不住问简阳：“你是怎么做到的？”
简阳的回答很简单。
“梦境之地。”
他说，梦境之地能让死人复活。但他努力了那么久，却无法复活幻影猫。
然而，关于梦境之地的真正作用，简阳没有告诉她们。
尽管如此，她们仍然察觉到了许多矛盾之处，于是开始自行调查。最终，她们知道了一切。
于是，她们开始策划——该如何结束这一切，该如何让世界回归正轨。
答案，只有一个。
——Vincent 必须回到梦境之地。
唯一的办法，就是杀了他。
Jane没有让小仵作参与，而是独自承担了这份“罪恶”。
简阳拼命赶往梦境之地时，小仵作的内心忽然涌起了一股陌生的情绪。
紧张，愧疚。
这是一种她很久未曾感受到的东西，也是她仍然为“人”的证明。
简阳很清楚她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自始至终，他没有对她们说过任何指责的话，没有质问，也没有怨恨。
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真正犯错的人，是他自己。
该愧疚的，也是他。
简阳望着他，眼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焦急、不舍、恳求……
指尖微微颤抖，喉咙像是被人紧紧攥住，所有的声音都被压成一股无声的呜咽。想要开口，想要说什么，可是心口翻涌的疼痛让呼吸都变得不稳定。
“该结束了。”
对面的人轻声说道，语气平静，却像是一柄冰冷的匕首，狠狠扎入简阳的心口。
简阳嘴唇翕动，像是在努力组织语言，可最终溢出的，却只是一声哽咽般的低喃。
“别……求你……”
声音是破碎的，带着不加掩饰的痛苦与恐惧。简阳猛地向前一步，想要抓住对方的手，想要紧紧攥住那点尚存的温度，可是他的手臂却像是被千斤重的枷锁束缚，迟迟无法伸出。
他终于抬起手，指尖却在即将触及那人衣袖的刹那，硬生生停住。
“这是我们说好的。”
他看着简阳，语气依旧温和，带着一种令人绝望的笃定。
“这不是！”
简阳的情绪瞬间崩溃，声音嘶哑，带着一丝疯魔般的执拗，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而混乱。“你说过的！你说只要能唤醒秘语岛上沉眠的神，就有办法让你离开！”
他依旧静静地看着，传来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摇了摇头，“那不是我们的第一目标。”
“不是‘我们’的，”简阳咬紧牙关，指甲几乎要嵌入掌心，他的眼眶泛红，像是一头濒临绝境的困兽，眼神带着疯狂的执念，“但那是‘我的’第一目标！”
他猛地上前一步，死死盯着对方，像是想要从中寻找一丝否认的可能，“你说过的……你说有机会，你可以和我一起离开，你亲口说过的！”
“你也清楚，我说的是‘有机会’，这从来都不能确定。”他顿了顿，眼神变得更柔和，像是在轻轻安抚一个陷入癫狂的孩子，“而且……如果没有这个机会，你会让圆盘复位么？”
简阳的嘴微微张开，像是要说什么，可最终，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不会。
如果不能一起离开，那就不存在复位这个选项，一切就该继续下去，像从前一样。
他不愿意放手，不愿意让一切结束。
“上次在这里，你答应我的，都是假的……”简阳低声说道，语气没有一丝责备，却比任何怒吼都更具杀伤力。
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上一次。
他跟随第二批队伍前往秘语岛，得知了方羽的死讯，悄无声息地离开，进入梦境之地。
和第一次不一样，他很清楚在哪里能找得到他。
两人很快见面。
方羽激动地告诉他，自己找到了最后一块圆盘的位置，而且还发现那里是神的沉眠之地。他记得那个声音，在船上听到那阵呓语的时候，就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到了梦境之地立马想起来了，那就是创造他的神。
若是能唤醒神，没准能获得新的身份，彻底离开这里。
但简阳知道，如果不能，他将会选择读档，外来者会被彻底送离永恒之地，一切都会重新开始。
那也就意味着，他们，再也不会有见面的机会。
按照之前的约定，简阳会带着对一切都一无所知的他，从头开始，将圆盘复位。
原本以为一切会非常顺利，毕竟前四个圆盘都已经被【Vivere】拿到了，第五个的位置也都清楚，只要回到【Vivere】，把实情告诉Jane和小仵作，一切都能很快进行。
可简阳并没有这么做。
他回到梦境之地的那一刻，所有的记忆恢复，他知道，简阳原本就没想着要让他读档。
简阳的脑袋无力地垂下，嘴角扯出一个极轻的笑。
笑着笑着，一滴泪从眼中落下，砸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你骗我是么……”
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风吹散。
“你从来没想要跟我离开，是么……”
断断续续，几乎是在喘息间带出这句话。
对面的人一言不发。
Jane轻轻将手搭在简阳的手臂，声音低柔，“该醒醒了，他和我们，不一样。”
简阳抬起头，眼神恍惚地看着对面的人。
他的脸……是一片模糊的。
根本看不清五官。
的确，不一样。
可那又如何？
一不一样，真的重要么？
一起经历过的是真实的，牵过的手是真实的，战斗的痕迹是真实的，身体的温度是真实的……
不一样，又如何？
感情是真的。
他爱他。
如果现实意味着分离，那他宁愿不要现实。
简阳可以不回到现实，可以一次又一次地下副本、战斗……可以永远待在这里。
不要紧。
都不重要。
只要能在一起。
“别……别读档好么……求你……”
他的声音彻底碎了，带着无法言喻的绝望，像是最后的挣扎。
对面的人没有动，没有只言片语，甚至没有呼吸。
同样屏住呼吸的，还有Jane和小仵作。
在她们的沉默中，空气仿佛被冻结，周围的一切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实。
然后，缓慢地，对面人的脸庞逐渐浮现，如同从虚无中雕刻而出，渐渐有了五官。
那是一张惊为天人的脸。
他的眼睛像是浸在水中的墨玉，漆黑而温润，仿佛能将人的灵魂吸入其中。他的鼻梁高挺但不突兀，如同月光亲手勾勒出的线条，柔和而无可挑剔。嘴唇的颜色很淡，像被雨水洗过的樱花瓣，映着光，透着一丝若即若离的脆弱感。
光是这样静静站着，他就宛如传说中的神只，令人移不开目光。
——但他不是神。
他是简阳深爱着的人。
是简阳疯狂寻找、拼尽一切想要留住的人。
简阳的身体在剧烈颤抖，呼吸急促，每一次心跳都像是钝刀剜肉。然后，他猛地冲上前，一把将对方紧紧抱住，仿佛要把这个人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别走。”他的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碾碎的玻璃。
对方没有推开他。
也伸出手，环住简阳，力道大得仿佛要将自己压进简阳的怀里。袖口微微卷起，露出的手腕苍白而纤细，血管隐隐浮现，如同脆弱的藤蔓。
Jane焦急地叫了一声：“Vincent！”
简阳的手臂顿时收得更紧，甚至能听到怀里的人被勒得闷哼一声，气息紊乱。
“重新开始吧，我们重新开始，从头开始……”简阳声音发颤，语速急促，他仿佛抓住了一根已经断裂的救命稻草，“这次……这次我一定第一时间就告诉你，我们认识，认识了很久很久……我们是一对，我爱你，你也爱我，对不对？”
他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像是一个即将溺毙的人，死死攥住最后一根浮木。
对方没有回答。
但简阳没有停，飞快地继续说：“你现在也能想起来了，我们在一起真的很久了不是么？在遗忘林地的时候，我问你要不要跟我走，你想都没想就同意了……”
“……我记得。”他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是梦呓。
“之后我们一直在一起，到曙光城，再到冬蔑峰……头一次在这里找到你的时候，你跟我说你离开这里就会完全忘记自己是谁，你说你信我，跟着我你就不怕不知道自己是谁……”
简阳的指尖紧扣在对方的背上，几乎要嵌进肉里，“你说你是守护者，没有人类的感情，所有的行为模式都是从别人那儿学来的，你从我这儿，学了什么？你告诉我——”
他说不出那个答案，想到的同时，忽觉身体中像是被一只手搅动着，蹂躏着，疼得无以复加。
“你想离开，对不对？你想和我在一起，对不对？”简阳的语调已经带上了近乎癫狂的执念，“你说过的，我们有机会的，我们可以找到神，我们可以——”
“Vincent！”Jane再次失声叫道。
简阳猛地伸出手，死死捂住了对方的耳朵！
“别听！别听她们说的！”简阳的声音破碎不堪，“你不能！不能……”
Jane的声音隔着手掌依旧传来：“简阳，你疯了！你到底想清楚没有？他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你可不是！”
小仵作轻轻拉住Jane，低声安抚了几句，然后转向简阳，眼中透着深深的叹息：“坠欢莫拾，酒痕在衣。没有人否定你们的过去，但……让它过去吧。简阳，我们都不属于这里。”
简阳愣住了。
他缓缓地低下头，对上对方的眼睛。
那双眼睛如同深潭，如同宇宙中最遥远的星海。
泪水模糊了视线，简阳觉得自己快要溺毙在这片星海中，呼吸变得断断续续，几乎无法喘息。
他的嘴唇动了几下，他的喉咙干涩得发痛，他的眼眶发胀，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砸在地上。
终于，他听到了那三个字。
——“对不起。”
轰——！！
一瞬间，整个世界被撕裂了。
一抹光从秘语岛的中心猛然炸裂，如同宇宙初开的刹那，照亮了整个世界。光点迅速蔓延，由点化面，形成一张无比庞大的光幕，将整个永恒之地包裹。
时间仿佛静止。
风声消失，水流凝固，大地不再震颤，整个世界陷入了一种死一般的沉寂。
然后，一切都被吞噬了。
花草树木、山川河流，曾经破碎的废墟，曾经残存的梦境，一切的一切，在光的洗礼下化作尘埃，被彻底抹去。
腐蚀的痕迹被消除，梦魇的阴影被洗净，世界焕然一新。
至此，月升日落，星光闪烁，永恒之地再无梦境。
【正文完】